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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金屋记_御井烹香【完结】(49)


陈娇猛地一颤,她顿时清醒过来,心不在焉地在这纵横十九道的谜题之间,随手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虽然那一天,刘彻注意到了卫子夫的长发,但宫里宫外烦心事儿很多,他似乎也没太上心,就又由得这惊艳的一刻,渐渐失去了自己的涟漪。
要不是韩嫣和她共同见证了那么一刻,陈娇简直疑心那一幕不过是她心中的梦魇,偶然在现实中惊鸿一瞥。她也许也会将这片刻的惊愕与恐慌,随手就抛到了风中。
然而现实也没有如果,这毕竟是卫子夫,这毕竟是那个曾经赢过她的女人。
陈娇垂下眼帘,又心不在焉地将一枚棋子拾取出来,她想。
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一盘棋,陈娇就走得很散乱,卫子夫即使处处相让,还是只能近乎抱歉地在中盘屠掉了陈娇的一盘散沙。
尽了局,两个人一时都未曾说话,陈娇低头审视残局,忽然又噗嗤一笑。
“你也是用尽千方百计,恨不得把自己的棋子抽掉几个,来输给我了。”
卫子夫望见皇后这忽然间娇憨纯真的一笑,一时不禁失语。
她实在是要比你说得美了太多。她在心底默默地想,等待着一个不能回答的回音,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和陈娇开玩笑,“是子夫棋艺还太好了点,未能顺利输给娘娘,子夫有罪。”
这两个花一样的美人儿,也不知是谁先开始,便在棋盘两面肆意地娇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jiāo相辉映,让椒房殿内,也多出了少许活泼生机。
到了半下午,刘寿来请安的时候,陈娇就没让卫子夫回去。
“今晚你来服侍我用饭吧。”她随口宣布,就又弯下腰来抱起刘寿,好像逗猫一样,去挠小男孩的下巴。
小男孩黑胖黑胖的,据说很像他爹襁褓时,敦敦实实的,还没到三岁,已经可以跌跌撞撞地走上几步了。他对陈娇,就好像对一个好朋友,虽然亲近,但却不肯听从她的吩咐。陈娇才搔了两下,刘寿就挣扎起来,奶声奶气地叫,“阿娘、阿娘!”
陈娇只好放他下来,又听楚服回报刘寿这几天的动向——和前几天没什么不同,主要还是吃喝玩乐,得了闲也拨冗学几句人话。
偶然一回眸,望见卫子夫看刘寿的眼神,一时却又顿住。
这眼神实在太复杂,错非似陈娇这样,对她的崛起了如指掌,深知她两世际遇之辈,是很难体会到个中的心酸与复杂,想望与怀念的。
尽管卫女似乎对刘彻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很显然,她依然也很想要一个孩子,一个男丁,一个传承她血脉与大汉天子血统的儿子。
陈娇又转过头去,漫不经心地听着楚服的念叨。
她想,她究竟对阿彻有没有兴趣,我会知道的。
这天晚上,刘彻自然是进椒房殿来和陈娇一道用饭。
卫子夫进进出出,在陈娇身边服侍她吃饭喝水,一头丰润的长发,倒是招引得天子多看了她好几眼,才想起来问陈娇,“怎么把她放到身边服侍?”
到底还是记得了卫子夫的来历,不曾把她当作新入宫的宫女。
陈娇便笑着说,“送走了你的韩嫣,总要陪一个人给你吧?”
她冲卫子夫扬了扬下巴,和声道,“喏,卫女,到陛□边去吧。”

51、长门

卫子夫也就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刘彻的宠爱,很快就搬进了永巷殿里王姬空出来的那间屋子。
大长公主听到消息,还算满意,“你会提拔,阿彻也能够笑纳,好来好去,好。”
对大长公主来说,卫家人现在全家都在堂邑侯府里做事,卫女当然也就是陈娇的嫡系了。与其让一心奉承太后的王姬继续耀武扬威做她的夫人,倒不如捧起卫女来,和王姬抗衡,陈娇也好得到自己的清静。
“又能展示你的贤惠——真是再好不过了。”大长公主一边说一边笑,“我也留心为你物色了一批美貌的处女,现在家里养着,什么时候卫女不行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后头大批人可以送来。”
陈娇忽然觉得,大长公主这一年多以来,虽不说判若两人,但很多时候言行举止,都要比从前柔和多了,从前那说一不二、唯我独尊的天家女脾气,似乎竟然渐渐有所收敛。
知母莫若女,她先还以为是董偃对大长公主的脾气有所助益,但看了母亲一眼,又觉得这一点固然可能有所帮助,但最大的理由,恐怕还是那若冰河一般,移动得极为缓慢,却又分明留下一条痕迹的岁月了。
年纪越大,火气月笑啊,本来也就是人之常qíng。就是陈娇的外祖母,在陈娇刚出生的时候,也许脾气还要比现在更急躁些。而这几年来,太皇太后就更没有烟火气了,随着年近古稀,牙齿渐渐落了,她也就和老庄故事里的那条舌头一样,越发是柔韧到了极处。就连昔年处理新政时那杀伐果断逆我者亡的气质,似乎也都被皱纹一重一重地掩埋了起来。
太皇太后毕竟也老了,大行之日,就好像缓缓迫近的野shòu,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一扑而上,但湿润的气息,已经chuī拂到了她的耳后。大长公主最后也是最稳固的靠山,即将合眼,她自然要随之收敛锋芒,再不能那样骄纵。
会懂得顺从时务行事,都还不算无可救药。陈娇便再往事重提,“也该好好约束几个哥哥了。”
从陈季须算起,她的那几个哥哥,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陈季须还好,一门心思就放在女色上了,不大出门惹事,隆虑侯就要放纵得多了,虽不说时常闹出人命,但一年内也总有那么一次两次,要闹点不大不小的荒唐事,在皇亲国戚中现现眼。
大长公主面现无奈——这又是一个对她而言极为陌生的qíng绪,她叹了口气,“你哥哥年纪大了,羽翼丰满,连他爹的话都不听了,我发话又有什么用呢?”
陈娇灵光一闪,忽然间意识到这委婉的拒绝,和多年前偶然间飘进她梦中的那一番对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大长公主还是一样地委婉曲折,证实了她也不是不能伏低做小,只是说话的对象,由外祖母换作了她。
嫁进刘家也有六年了,这六年下来,她荣宠不衰之余,外有窦氏,内有皇长子,一手提拔了两三个宠姬,谦冲大度、孝敬贤良,上得到两重婆婆的喜爱,下得到整个后宫的服膺,她渐渐地像是个真正的皇后了。就算有朝一日不再受宠,只要能拿捏住刘寿,只要能在这后位上不倒,也许终有一日,她会和高祖吕皇后一样,无须男人的宠爱,也能将未来抓紧在手心。
原来不知不觉间,陈娇想,我毕竟也有了一点刘彻夺不走的东西。
她便往后一靠,唇边含上了笑,一时居然也无暇和大长公主计较。
大长公主也没想到能这样轻易过关,她赶快和陈娇商量,“现在去往城庙,路途不但遥远,而且又荒凉得可怕。上回在长寿殿里,阿彻还和你外祖母抱怨,说是想要修一个行宫作为落脚之用。你外祖母顾虑到花费略大,并没有答应。我想,我们家的长门园,长年累月也无人居住,不如献给你们小夫妻,也让阿彻出去游猎的时候,有个睡觉的地方。”
陈娇略略一怔,她本能地表示了反对,“这又何必,长门园虽然不大,但也华贵清静,你们无事时候过去小住,不是很好?”
那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又飘了出来,在陈娇心湖上空蜷曲着叹了一口气,她幽幽说,“算了,该来的总是会来,你让她别献长门,不是挡住了董偃的路?”
董偃的路,挡也就挡了,区区一个qíng夫,还能对陈娇有所怨言不成?
“董偃献长门,还是出于自危地位,”声音淡淡地说,“不献长门,终究还是要找别的办法献媚……这种事又何必闹得一波三折?他要献,让他献,你在怕什么?”
那还不是因为长门园代表了她最不堪的一段人生,代表了她无边无际的寂寞与落魄,陈娇想。这一生她尚且未曾踏入长门园一次,也一点都没有入内浏览的兴致,单单是从声音的讲述里,她已经可以察觉到那缓缓抽紧的呼吸,就像是陷入泥沼里,挣扎没用,不挣扎也没用,反正最终还是要一点点沉下去,再没有声息。
陈娇再一细想,也觉得自己太矫qíng了点,金屋和长门之间差的,从来也都不是那么一座宫殿。
她叹了口气,没让大长公主再说下去——好端端地献一座园子,似乎也的确需要一个理由,只是轻声说,“不过,还是要多谢母亲的好意了,想必阿彻听了也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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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当然很高兴——平白无故就得了一座园林,谁会不高兴?
“也不知道姑姑为什么忽然这么殷勤。”他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和陈娇闲话,“就算是有求于我,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一座园子,出手也太重了吧。”
“还不是为了董偃?”陈娇也无意为大长公主遮掩,“公主男宠,身份毕竟上不了台面,外祖母听说了都不大高兴,要追究下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刘彻还真没和董偃联系起来,他顿时一怔,过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看陈娇的脸色,“那这园子该不该收,就得看我们娇娇的意思了。”
话虽如此,却是忍不住就馋涎yù滴:上林苑还在修缮,长门园这样阔大华贵的郊外园林,刘彻手头其实也没有几个,这份礼他看得当然重了。
董偃也实在是懂得揣度人心,这种男宠佞幸,服侍起人来是一个赛一个的到位。
“母亲的事,我也懒得管那么多。”丢人也不能丢到刘彻跟前,陈娇不轻不重地说。“面子上大家都过得去也就是了。父亲那边没有发话,那就这样过吧。毕竟你随便一句话,朝野间就一定要闹出动静,到时候陈家还不是更没有面子。”
虽说当时公主蓄养几个面首,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但那说的多半都是寡居丧夫的公主了,尚列侯人家,丈夫还在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宠幸起男宠的,大长公主还是头一份儿。就算堂邑侯本来身体不错,恐怕也要被气得躺倒了。
刘彻看着陈娇淡然的神色,忽然间就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想要为自己的岳父说几句话,但又觉得自己cha手去管姑姑的家事,的确也没有这个身份。
“当皇帝其实也难。”他就和陈娇感慨,“要我是个列侯人家的子弟,只要你一句话,还不就私底下打过去了。就是你那几个哥哥,现在变得越来越放纵,我看也有董偃的关系在。”
陈娇实在不想和刘彻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她随意地说。“这种以色侍人的佞幸,不是本领通天,几个能有好下场?能够寿终正寝,都算是福气了。从审食其起,哪个不是主人才去,地位顿时一落千丈?到时候,哥哥自然收拾他。”
她望了刘彻一眼,嘴角不禁微微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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