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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金屋记_御井烹香【完结】(9)


刘彻眼神里还带了笑意,好像只是在和陈娇开一个玩笑,只有手里的力道,多少还是泄露了他的心qíng。
他虽然也是个纨绔,但对亲近的人,脾气倒是一向大度容让,尤其待陈娇,虽说有时漫不经心,但总是要比待别人更呵护得多的。
“你这是在妒忌?”陈娇就似笑非笑地问,尾音微微上扬。“这番话,其实应该我说出来,才更合理一些吧?”
韩嫣和刘彻的关系,众人心知肚明。然而正是因为深知韩嫣的销魂,刘彻才会更介意陈娇的那两笑。就好似一个人有了一根jīng致的玉簪,别人的目光偶然停留时,他便会提防着有谁来抢。
刘彻的话一下就哽在了喉咙里。
陈娇虽然柔婉,但并不是没有锋锐,她的词锋有时候锐利到直刺胸臆,他甚至来不及招架。对她的爱,日久之后,也难免夹杂了三分的怕。
他又掂量了陈娇一眼,陈娇已经垂下头去,任由瀑布一样的黑发,遮掩了她的表qíng。
对刘彻的问题,她不说不,也不说是。似乎并不介意刘彻猜测她是否为韩嫣所惊艳,是否一眼之间,已经对他有了喜爱。
一如既往,他依然是看不透陈娇的。怀中人的驯顺,似乎是她的天xing,又似乎只是她的伪装。
刘彻不知不觉,又将陈娇拥得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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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天子一大早就请长公主入宫,又请太后移驾进了清平殿。
这是要留遗言了……昨日三公九卿,都已经入宫见驾,为登基大典预备的驷马,也已经牵进了马厩,帝国上下已经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准备着天子的死亡,与新皇的登基。
陈娇在清平殿外同长公主、皇后一道等候,不时将目光瞥向一侧的长者。
帝王临终之前,yù行托孤重任,也是人之常qíng。只是这一次,王家兄弟一人未至,皇上却独独召见了这个被贬多年,郁郁不得志的魏其侯窦婴,同家人一起,听他临终的最后一段嘱咐。
窦太后已经在殿内扬声,让人进去扶了她出来:老人家虽然已经失明,但这一番对话,依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与闻,天子亲自屏退了左右,同母亲窃窃私语了小半个时辰。
王皇后和长公主先后进了殿,又都先后抹着眼泪出来了,huáng门请太子入殿。
在这一刻,陈娇感觉到刘彻的颤抖,他一直跪坐当地,稳如泰山,而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有了轻轻的冷战。
她伸出手来,在宽袍大袖的遮掩下寻到了刘彻的手,使劲捏了一捏,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刘彻便跟着她一道深吸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进了内殿。
过了很久,huáng门又出来说,“请太子妃入殿。”
陈娇进去的时候,还能听到天子的声音,他再三叮嘱,“遇事不决,多问问你祖母。刘家人不可靠,但你的母族、祖母一族,你的妻族,是可靠的。”
到底是天子,见事就要比一般人明白得多。
见到陈娇进来,天子止住了话头,他的jīng神居然不错,还能半靠着屏风和刘彻说话。
陈娇轻声叫了一声舅舅,不必做作,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下来。
天子就慈爱地说,“不必哭了,傻孩子,到舅舅身边来。”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住了陈娇的手,又拉住了刘彻的手,将两人的手放到了一起。
“汉室从高祖起,前后四个皇帝,都没有和元后终老。”他的声音很清晰也很稳定,“废薄后,是我生平罕见的憾事,到了临终前一想,竟不知道该如何向祖母解释,不知该如何见她……太子,你不要学我,阿娇人很乖巧,你要好好待她,早日生育嫡子,传承汉室血脉。”
她舅舅虽然看她一向不错,但直到今日,陈娇才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疼爱。她瞪大眼,眼泪反而顾不得落。
耳边又响起了轻轻的悲泣,如泣如诉,似一曲幽怨的筝,透着无穷无尽的悲愤与苍凉。
她听到刘彻简短有力的应答声,“我一定待阿娇好,阿爹放心,我一定同她生儿育女,白头于归。”
天子于是微微一笑,松开了手,但刘彻并未放松他的紧握,陈娇感觉到他的体温。
炽热。
越明日,天子驾崩。

 

9、封后

  陈娇的身份当然随着刘彻水涨船高,刘彻登基后三日,大册后宫,她名正言顺入主椒房殿,成为帝国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第一件事却是给天子守孝。
根据《周礼》,食ròu者为父母守孝,应当在父母陵墓外结庐居住,不进荤腥,甚至禁绝梳洗,如此蓬头垢面专心哀悼三年。但天家事事迥异常人,自文帝起,天子居丧以日代月,这一个月的丧期,后宫是要跟着刘彻一道守过的。
出了孝就是二月,天气越发冷了,刘彻经常流连于椒房殿不愿去朝会,陈娇就劝他,“就是坐着,你也是在那里坐着,哪有天子不肯上朝的道理,你这是在招天下人的非议。”
主少国疑,天子临终前将国事付予太皇太后,是重臣之间的共识,刘彻就算在朝堂上坐着,也不过是个人ròu图章。太皇太后又推崇无为而治,少年天子难免觉得朝野之间暮气沉沉,汉室坐拥万里江山,却无能于匈奴,更令刘彻耿耿于怀。
刘彻就冷笑着说了一句,“祖母只差没有临朝称制……”
话才说一半,陈娇就投过来冰冷的一瞥,她轻声道,“天子,很多话就是在椒房殿内,也不可以胡说。”
太皇太后在后宫位居至尊,已有二十多年了,多年经营,她的势力并不是一个新进的帝王,可以在一朝一夕之间便掀翻在地的。更别说有孝道两个字在头顶压着,刘彻要挑战祖母的权威,如果师出无名,结果将会非常难堪。
刘彻承受住陈娇的一眼,忽然间就已经怔住。
皇宫是他的家,他已经习惯于将这华丽而奢靡的建筑群,视为他安全又温暖的巢xué。曾经他有父皇母后,还有慈爱的祖母,泼辣又不失jīng明的妻母……这都是他的亲人,他的保护伞,他当然可以尽qíng任xing——
但皇宫对于陈娇来说,一向只是在最险恶的战场,对于即将到来的凄风冷雨,她的准备,要比刘彻周全得多。连一句话,她都知道谨慎。
刘彻忽然就觉得和陈娇比,自己简直就像个小孩,就连这么简单的事qíng,他都没能考虑清楚:椒房殿的女主人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她必须要靠着太皇太后,才能在后宫中立足,身边又怎么能没有太皇太后的眼线?
他就沉默下来,盘膝坐在榻前,出神。
刘彻从来很少这样凝重地思考,生活对他来说,一向轻松简单,他只需要高高在上,挑剔鉴赏为他备下的种种事物,不够美好的,都难以进入他的法眼。他怎么能想得到,屈膝事人的一天会这么快就到来了呢?
陈娇看着他思考,不禁也就跟着他一道垂下眼去,望向了刘彻袖口露出的一道绢帛。
太皇太后和天子之间最大的矛盾,其实不在于权力……太皇太后已经送走了两个儿子,她自己多次向长公主倾诉:“我是个huáng土埋脖子的人了,这一口气,看什么时候咽下去罢了。”
还在于一个道字。
huáng老之道、儒家之道、法家之道,都争着要做国家的王道。太皇太后同高祖一脉相承,取的都是huáng老之道的清静无为,可景帝为刘彻指定的两个老师,都是儒道的中坚人物。刘彻年纪又轻,按捺不住锋芒,才登基不到一两个月,就想要挽起袖子大gān一场,会嫌太皇太后碍眼,也是很正常的事。
陈娇脑中那声音就再三提醒她,“不要忘记这是个市恩的好机会。”
她永远都不懂,一个男人或许会敬重他的恩人,但决不会打从心底爱她,尤其是刘彻这样一个高傲的帝王,他总是宁可垂青别人,而非等着别人的垂青。
但陈娇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垂下头去,看似不经意地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这是《孙武战经》里的话,我一直不大清楚是什么意思,陛下要比我博学得多,想必能为我解释。”
刘彻一下就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二天起就老老实实去开朝会,任何一份诏书,都要先到长乐宫去打过转。
他越来越倚重陈娇,有时还会打破规矩,让她跟着到前殿去,刘彻处理政事,和耆老大臣们会晤之时,陈娇就在一边服侍笔墨。
时日久了,男女大防未免放松了些,刘彻虽然很注意避讳,但她还是不时会撞见韩嫣。
其实,刘彻身边的佞幸也不止他一个,他之所以特别出名,还是因为他实在很漂亮,也实在很聪明,也真的实在很受宠。
刘彻一直对武事有很大的兴趣,这方面陈娇一窍不通,真正懂得的还是韩嫣,刘彻凡有疑问,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韩嫣就有几千字的长篇大论在等着他。
像刘彻这样的人,就是一个男宠,他都要找到天下最好的男人来做。
每逢此时,陈娇就在一边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不显露出不高兴,也不轻易搭理韩嫣。虽然两个人同室而坐,但韩嫣在殿下,陈娇伴着刘彻在殿上,身份高下,泾渭分明。
刘彻看在眼里,七八次之后,渐渐也终于放下心来。
——却不是不介意的,一次冷不防,又问陈娇,“你对谁都不假辞色,即使是窦婴这样的托孤重臣,也都很难得到你的笑脸,为什么对韩嫣,你笑了两次。”
他终究是耿耿于怀的,陈娇给予他的特别,刘彻虽然口中不说,但心底也并非不很在意。
陈娇都有点无奈了,她只好说,“看到他,想起你,忍不住就笑了。”
刘彻顿时哑口无言,看着陈娇,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他虽然已经是天子,但当着陈娇,还真没有多少威严,陈娇似乎永远捉摸不清,想要把她bī得紧一点,她一句话,就可以直入刘彻胸臆。
陈娇看着刘彻难得的蠢相,也忍不住抿起嘴,偏着头偷偷地笑起来。
不过这一次,她小看了刘彻。
“既然你看他这样亲切。”他就一把揽住陈娇,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那你就帮我一个忙吧……你同太后说,让她别再纠缠韩嫣不放了。”
比较起馆陶大长公主对韩嫣那近乎纵容的宽容,王太后对韩嫣就几乎只能说是厌恶,几次进出之间遇见,她给韩嫣的脸色都很jīng彩。
陈娇沉下脸,难得地将不高兴摆在脸上。“这种事,你自己去说,不要事事都扯上我。”
刘彻又哪里真的想要陈娇为自己去做一个这样的说客?
他略带优越地笑了,咬着陈娇的耳垂,轻声细语,“和你开个玩笑——”
陈娇也就跟着软下来,戳着刘彻的胸膛,罕见地带上了少许负气。“别说我妒忌……”
她扬声吩咐楚服,“把贾姬带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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