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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之鸿_井筠【完结】(7)

  杂耍卖艺的再来添一把柴火。水面连绵浮起的小泡如蟹沫,一会儿又大如鱼眼,最后水泡不待完全浮上水面便一个接一个破开了。这家的武生面白功夫硬,一套拳脚打得虎虎生风,那家的小娃儿不禁夸,头上顶的五六个大瓷碗跟着叫好声一块碎了满地。颊上涂着两斑鲜红胭脂的丑角念起了绕口令,人群呼啦啦地一下子围了上去,铜钱儿砸到铁簸箕里叮当乱响,蹦出一个落在地上,三五个小孩儿抢着去捡,抢着的回身边跑动如脱兔,后面缀着另外几个穷追不舍——

  糕饼的甜香——

  香茗的款款清香——

  鲜花浓郁得几乎令人晕眩的芳香缠扰在每个往来客的鼻端——

  赶车的鞭声——

  铁掌疾疾触地的嘚嘚声——

  牛轮吱呀声——

  各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真热闹啊——

  卅五大街说是贯城而过,其实店铺林立的繁华地带也只集中在西城门一带。熙州算个不大不小的边陲通商地,各国各族的商队行旅过了兰州一路南下,迎上的第一个繁华的大城就数熙州了。行旅商队一般从西城门进城,在满目琳琅的卅五大街便能逗留半日有余。很多陆路上走的运货的车马车队多半把货送到就折返,而游人散客或打尖投宿,或继续东行。越向东行,街道变得越窄,四周延伸出枝杈一样的小巷弄,十弯九绕又相互连通,外乡人误闯进去,不亚于困入极复杂的迷宫。

  叶鸿悠一入西城门,便觉滚滚红尘扑面而来——

  那么温暖的——安逸的——

  很久——没品尝过了。

  吴家村老少一行从东门进城,矿区在西郊,一队人待穿城而过。叶鸿悠本想一入东城门便往南面码头去,搭船顺运河南下,再转岷江进入大理。中原是块伤心地,既然注定了一生飘零,不如索性泊得远一点。个中辛酸非常人能解,但沿途游历,赏玩各地风物,也算苦中作乐。

  但吴家村老老少少都舍不下他,凤儿嘴上说着再见,小手却怯怯地牵着他的衣角,他便陪着往西郊矿区去了,心里念着,就送一程——再送一程——

  叶鸿悠存了些私心,他不愿再目送别人的背影茕茕孑立,所以没有等通传的老兵的把众人领进营地,便转身回程了。依依惜别的话已经说过太多,想留住的人,该留住的人,他也从来没留住过,大概对于旁的人来说,长痛真的不如短痛罢。

  他漫不经心地在卅五大街上踱着步,品咂着浓郁的市井味儿。街上人来人往,不时有匆匆来去的伙计小贩与他擦身而过,还有些调皮的孩童刮到他的衣摆。

  前方骚动,似乎是一户商铺的牌匾装得不牢靠,蓦地掉落,不过幸而没伤着人。就在放匾额的木棱“咔嚓”一声断裂的时候,那家商铺里便鬼魅似的冲出一个人来,伸手捞住了那块匾。叶鸿悠瞄了一眼,就见匾额上是“珍珠阁”三字,字体颇有些怪异,却充满童趣。接了匾额的客人把那一大块木头斜靠在一旁,似笑非笑道:“老板,可怎生谢我?”

  说话间店里又跑出一个华服青年,看着一点也不像店面的主人,倒像个大孩子。他夸张得拍拍胸脯,做出一副惊魂甫定的滑稽模样,道:“小陶将军,多谢多谢!小的这就给您叩个头作个揖成不?”

  那“小陶将军”哈哈一笑,摆摆手,“不如改日你进了新花样的霜糖,给我半价怎么样?”

  看罢热闹,叶鸿悠思量,这便是定北军的右将军?果真相貌出众,气度不凡,不过怎么看起来有些“二”呢……听说他与同僚的左将军分外要好,其人是这般稚气开朗,而那个人,大概走了杀伐果决的极端吧。

  忽的,一队人逆着人流疾驰而来,人群骤地分开了。叶鸿悠未从思量中抽身,下意识地往路旁一让,却没躲开,被撞得一个踉跄。

  稳住重心一抬头,那几个人已经跑出十来步去,是三四个衙役,穿着统一配发的号衣。打头的手里拿了一卷什么东西,约莫是皇榜公文一类。跑在最后面的是个小个子,见撞了人,便回身抱了个拳以示抱歉。

  叶鸿悠也不介意,继续往前,码头在南,他还要先找到城中心南北相通的大路。

  只是越走,叶鸿悠越觉一丝怪异的感觉缠身。他已经把身上褴褛的脏衣服脱下了,但还是有些路人和他打了照面后,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浑不知自己又无意间招惹了什么是非,叶鸿悠只想着快些出城南下。他打算在码头寻一艘规模大些的南下跑生意的船,看船主能否通融顺路搭他去大理,他便随船做个账房或者杂役,能领一些工钱是再好不过,不能的话也解决的一日三餐的烦恼。见自己在熙熙攘攘的主干道上讨人嫌,便拐进一条南向的小巷。

  他人生地不熟的,七拐八拐便有些辨不清方向,走了许久,仍不见南北向大路的影子,倒是隐隐见了前方府衙侧门的石狮。叶鸿悠心道,再不找人问问路,怕是天黑也到不了码头。

  正要去扣府衙的后门,叶鸿悠便见一个妇女牵着小童从他的去路上迎面走来。他忙转身一礼,打听去路的话还未说出口,那妇女的面色已然阴阴晴晴地变过几番,加快了脚步想要抢过去。

  叶鸿悠恭敬道:“这位大嫂,在下身上有何不妥,可否告知?还有,在下想去码头,麻烦大嫂给指个路吧。”

  此话一出,那妇女面上浮现出了实实在在的疑惑之色,她回身站定,打量起眼前的青年。手中牵着的小童也眨巴着葵花似的明丽的大眼看青年,细看之下,那小童便叫起来:“啊!娘!这个哥哥就是那个……”

  母亲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拧了一下,那小童便不再做声了。妇女指指自己身后的方向,示意青年从府衙的前门绕过去,指完便拽上孩子步履匆匆地走了。

  母亲的脚步太快,小童小跑着也快跟不上了,像一个木偶一般被拉扯着疾走,顾不得留神脚下。母子二人就这样飞快地走出老远,小男孩终究被一道浅沟绊倒,膝盖碰在尖利的石块上划了个口子,有血渗出来。

  母亲连忙让孩子坐在地上,蹲下查看孩子的伤口,孩子不哭不闹,也不喊疼,竟呆呆望着越走越远的青年模糊的背影迤逦地消失在巷陌的另一端。

  孩子伤得不算重,但自责的母亲还是把他抱了起来。五六岁的孩童身量已然很沉,母亲不时要用力地把他的屁股往上托一托。小童伏在母亲肩膀上,双手揽着母亲的颈项,眼光还是看着身后空无一人的街。

  良久,小童轻轻问:“娘,什么叫‘犯上作乱’?”

  “……”

  “娘,那个哥哥真的是那么坏那么坏的人吗?”

  “……”母亲几不可查摇摇头,鬓发擦过小童的脸颊,微痒——

  “娘,那个哥哥好有礼貌。”

  “嗯。”

  “娘,那个哥哥肯定不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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