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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影流年_钟晓生【完结】(10)

  他们师徒三人的确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莫说药钱,连诊金都凑不出来了。虞小鼓和季乐四处求人,若男儿膝下当真有huáng金,只怕宁国已遍地huáng金。然而不知是否潘九戏没有这样的好命,又或者宁国没有这样的好人,虞小鼓和季乐求了整天才求来一个江湖郎中,那郎中为潘九戏诊了半盏茶的功夫,抛下一句“准备后事罢”便转身离开了。

  在用稻糙和枯叶铺成的病榻前,虞小鼓和季乐分跪在两旁,一人握着潘九戏一只手。三人沉默许久,直到掌心握出汗来,虞小鼓才率先站起来:“师父,你坚持一下,我们去临安。那里是京城,有许多厉害的大夫和好药。”

  潘九戏病的全身无力,可他还是硬撑着站了起来,在两个徒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继续向东行进。

  第二天,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虞小鼓和季乐轮流背着他继续赶路。

  因为三人没有钱买药请大夫,甚至连肚子都填不饱,连一处遮风挡雨的落脚处也没有,这无疑为潘九戏的病雪上加霜。如此又过了几天,路没走多少,潘九戏却真正病入膏肓了。

  那一晚他突然又有了些jīng神,喝了一点徒弟采来的冰冷的雨水,硬撑着靠着树gān坐了起来。

  他将两个徒弟叫到身边,照例将他们搂进自己怀里,语重心长地说道:“到了临安之后,你们还要重新组个戏班子。可惜没有了影人,季乐你的手艺好,只要弄到牛皮,慢慢地一个个再做出来就是。牛皮要用钱买,你们又没有钱……唉,小鼓你的字写的漂亮,又读过圣贤书,你可以替人抄书。季乐你可以卖画,让小鼓给你题字……你的画是真的漂亮……可惜了……”

  季乐听师父一口一个你们,心中惶恐不安,拽着师父的衣襟紧张道:“师父,再过几天就到临安了。到了临安,你的病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小鼓说过,临安气候宜人,临安的水包治百病……”

  板了一辈子面孔的潘九戏难得露出了笑颜,艰难地抬起手,慈爱地摸着季乐的后脑:“师父老了,除了唱影戏,师父什么都不会,只能靠你们养着。以后你做班主,小鼓做副班主,师父为你们烧饭做菜……”

  季乐哽咽道:“师父,徒儿愿一辈子做饭给你吃。”

  潘九戏恍若未闻,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这仗也不知要打多少年,金人抢了我们这么多土地,一半的国人失去了家乡,就是把它们都抢回来恐怕也得好几十年罢。国家未定之时,若有什么大家贵人要养着你们,若非走投无路了,万不可答应。这时局动dàng的很,凤凰明天就成了落水jī,说不得便连累你们几个。纵是不连累,当惯了家jī,怎还做得了野雀?”

  季乐和虞小鼓对视一眼,双双乖巧地应道:“是,师父。”

  虞小鼓闷声道:“师父,回了临安,我不想再演皮影戏。我愿寒窗苦读,考取功名。”

  潘九戏再度板起脸:“胡闹。我当初收你为徒时已让你想清楚了。你入了这一行,就该以此为生,怎能有别的念想!”

  虞小鼓还yù分辨,被季乐扯了扯袖子,看着潘九戏一脸憔悴的病容,他便低声应了,不再辩驳。

  季乐道:“师父,我和小鼓还没有出师,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师父的病快些好起来,我还想听师父……”他哽咽了一下,“听师父唱《霸王别姬》。”

  潘九戏愣了愣,旋即露出释然的笑容:“是啊,你们还没有出师……为师能教的已不多,今日便是你们出师之日,可惜此地无锣鼓亦无水酒……为师现就唱一曲霸王别姬,作为你们的出师之礼。”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潘九戏的声音越唱越轻,季乐咬着下唇将脸埋入他怀中,虞小鼓抬袖胳膊遮住眼睛。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四面楚歌声……”潘九戏阖上眼,唇边挂着温柔的笑意,手从季乐的肩头滑落。

  这一阖眼,便再没睁开。

  翌日,虞小鼓和季乐花了一天的功夫用树枝为潘九戏打了个简棺,就地将他入土。

  两个少年在坟前跪下,虞小鼓道:“师父,我和季乐原该为您效益三年,可惜这三年您无福消受便已丢下我们撒手离去。原谅徒儿无能将您简葬此地,待日后山河收复,我和季乐必用三年收益将您移回华州厚葬。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恕徒儿不孝,暂不能在此为您守孝。日后待我与季乐安定下来,必补三年服孝。”

  语毕,两个少年重重叩头,然后起身,相扶相携再次上路。

  十日后,他们终于来到临安城下。

  作者有话要说:我没找到皮影戏里面《霸王别姬》要怎么唱,就用了京剧里的戏词。咳,将就将就?

  14

  14、第十四章...

  眼见临安城近在眼前,虞小鼓却开始犹豫了。

  他离开临安已有五年之久,早在他离开临安时就已得知他的家人被判了死刑,而当他刚到华州后亦曾向临安来的商人打听过消息,有许多人都对那件案子记忆犹新——他的家人,的确没有一个幸免于难。

  可真正回到了阔别五年的故乡,虞小鼓的心里又忍不住有了那么点期待——或许他的父母因缘巧合之下逃过一劫?而那位当年陷害他家人的临安知府是否还在临安城中,亦是虞小鼓心心所系之事。

  季乐问他,若他的父母不在,而那位仇人仍旧在临安,他会怎么做。虞小鼓道,自然是报仇。季乐有千言万语,“从长计议”四字到了嘴边,却又换成了一句“小鼓,你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然而寻亲、报仇都不是眼下该做的事,当务之急是两个少年能现在乱世中找到一处立身之地。

  两人在临安城外搭了个简陋的糙棚暂且住下,起先是找了份替人抄书的活,后来稍有了些余钱,便购置了普通的文房四宝,虞小鼓继续抄书,季乐则晚上画画,白天拿进临安城中去卖。

  虞小鼓的字清秀端正,季乐也的确有绘画的天分。他虽然不曾师从名士,学的时间也并不久,但他的临摹的本事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许多名士的画在他手下能模仿的分文不差。为此,季乐仿画,虞小鼓仿题诗,再以低价将仿品卖掉,生意竟也不错。

  如此过了半年后,两人用积蓄在临安城外盖了间小木屋,终于有了挡风遮雨的住处。

  新屋不大,只有一间卧房。两个少年已同chuáng共枕了五年,自然也不觉得挤。搬进新屋后的头一天晚上,熄灯后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季乐突然翻了个身,从背后抱住虞小鼓,将唇贴上他的后颈。

  虞小鼓吓了一跳,浑身僵了一僵,旋即又放松下来:“怎么?”

  季乐良久无语,一开口,声音竟有点哽咽:“小鼓,你让我抱一会儿。”

  虞小鼓不言,往他怀里靠了靠。他们什么也不需要说,却完全明白对方的心思。

  相濡以沫,不过如此。

  翌日,季乐临摹完一幅相思图,虞小鼓提笔题诗:

  “他生莫作有qíng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季乐轻轻将诗念了出来,随后嬉笑着将下巴搁到虞小鼓肩上,暧昧地环住他的腰:“小鼓,若有他生,我还依旧痴qíng于你可好?”

  虞小鼓对他视若无物,署上名士徐乾之名后方才将笔搁下,不咸不淡地说:“你不是痴qíng花凌么?怎么又变了?”

  季乐撇了撇嘴,不无委屈地说:“那是从前的事了。你已用这事取笑我三年了,还不够么?”

  虞小鼓拨开他手的制锢,将画晾起来:“变来变去的,也配的上称qíng痴么?”

  季乐恼羞地跺脚:“我、我那时年少无知。”

  虞小鼓背对着他,嘴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今日你去将画jiāo给画坊,价钱么,比上个月的再抬高一两银子,他若不肯,你与他纠缠便是,他的纯利多的很,总会肯的。我进城去置办新房需要的物事。”

  季乐再度嬉笑着凑上去:“我和你的新房么?记得多添置些大红喜字。”

  虞小鼓沉默片刻,毫不客气地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huáng昏时虞小鼓背着一堆东西回到木屋,见屋里并没有燃烛,想是季乐尚未回来。然他推开门,却见屋中坐着一个黑影,不禁吓得失声惊叫。黑影迅速回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头,站起身向往走:“我去做饭。”

  虞小鼓惊讶地拦下他:“季乐,你的脸怎么了?”

  季乐自知瞒不下去,站了一会儿,苦笑道:“今日去画坊,恰巧正经的徐乾就在那里。我这冒牌的,也就被打出原形了。”

  虞小鼓眉头紧皱,点起了烛火,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桌边坐下:“我替你上药。”

  上药的时候虞小鼓发现,季乐脸上的几道淤青还是小伤,他身上的青紫之多,令人不忍目视。虞小鼓一边心疼的替他擦药,一边不禁怒道:“什么名士!心眼小如蝇卵!”

  季乐竟还咧开嘴角笑了笑,将虞小鼓拉低,吻了吻他的脸颊。从前季乐说这样能纾缓疼痛、放松心qíng,一开始虞小鼓是抵触的,不过经过他经年累月死缠烂打的努力,虞小鼓早已习惯了。

  季乐松开虞小鼓,不无庆幸地说:“还好今日是我一人去的画坊。”

  虞小鼓沉默良久,难得主动地吻上他的眼角:“疼就叫出来罢。”

  上完药之后,季乐从柜子上取下两张牛皮:“这是我今天买的。小鼓,我想过了,以后我们还靠卖画抄书赚钱,多的积蓄用来买牛皮,做影人。做够了影人,我们又能搭班开唱,还能收徒弟,这样多好?”

  虞小鼓盯着他手里的牛皮发怔,良久后才苦笑:“季乐……我找到他了。”

  季乐一愣,旋即明白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你的仇人?”

  虞小鼓颌首:“我今日进城,亲眼看见他从酒楼出来,上了轿子。我向人打听,得知他现在已是刑部尚书了。”当年此人陷害虞家一众时官居临安知府,后皇帝迁都临安,这临安知府自然是要心腹来做了。于是此人留下做了京官,进了六部中的刑部,倒也算升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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