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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_沉佥【完结】(165)

  皇帝降旨要将靖王殿下“发配”到秦地去,消息跑得飞快,不仅是嘉斐从京中带来的卫军们,连在这南直隶的府中伺候的仆婢们也全知道了,都焦急又惊慌地聚过来,望见嘉斐便俯身跪了一地,口中喊着“王爷”,虽说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来,眼泪也已沾湿衣襟。

  这些人虽不是从京中王府带来的,却也已在南直隶跟了嘉斐三年,家中多在本地,都受了王驾许多恩惠,自然都不愿他走,更是为将来命运惊恐,生怕一旦靖王殿下离开,东南之地又会重新为阉党所把控,再次落入民不聊生的惨境。

  尤其,在这些寻常百姓看来,圣上这一道旨意来得根本毫无道理。

  靖王殿下在东南三年,平定边患,肃整官吏,可谓救民于水火。三年来,两省民生安泰,虽然减免了许多税赋,却仍然能靠织造局的丝绸通商为国库生财。这分明是大大的功绩,为何不赏反罚,要把靖王殿下撵去更偏远困苦的秦地?

  别说府上这些仆侍,卫军们更是不能接受,纷纷地怒从心头起,认定又是陈世钦从中做了什么恶,才使得圣上突降这么一道莫名其妙的圣谕。

  玉青头一个气得“哇哇”地蹦起来就要往外冲,一边骂着:“那老阉狗嚣张什么,我这就去提了他头来又能如何?!”一边真地就把腰间佩刀都端起来。才到门口,却生生被一声怒斥拽回来。

  “都乱什么?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嘉斐皱着眉,谁也不看,就抬手指着门外。

  “父皇让我入秦,自然有父皇的道理。谁不服圣意的,自己从我的府上出去,不用再回来。我这儿庙小,装不下恁大的佛。”

  玉青原本一只脚都已跨出了门槛外,听见这话,气得要吐血也只能不甘不愿地把脚又缩了回来,蹲在地上挠心抓肺地。

  见这小子到底老实了,嘉斐才静静瞥了他一眼,也不与他多说,就转而看住那些跪了一地的侍人们,长声叹息。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平寇也好,安民也好,事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好不该都记在我头上。我在南直隶,原本就是个过客,就算走了,还有胡都堂和两省三司的大人们在,这三年来如何,将来还是如何,不必过于忧心。”

  他让他们全都起来,又安抚允诺:

  “你们若是想回家去,我自会好好安置;若是想留在府里,父皇并未下旨要撤府,你们能留一日就留一日,哪天留不住了,我也会请胡都堂给你们安排好的去处——”

  “小人愿意随王爷入秦!”话音未落,已有一人抢先喊起来。

  “小人也愿意追随王爷!王爷去哪里,小人跟着就是了!”

  既有人牵了头,其余人便也跟着嚷起来,誓死效忠的呼声此起彼伏。

  嘉斐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人生至此,他听过太多表忠心的话,早已听得麻木了,却无一刻如此刻,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就要破膛而出。

  这是泥洼之下的簇拥。

  有这么一群人,无论贵贱,无论生死,都愿意紧跟着他。

  但人不该是这样的。大多数人都不是这样的。趋利避害,人之天性。这些人本可以果断舍弃他,逃去更安全稳妥的地方。可他们没有。

  而他们不过是一群面目模糊的平民,比起那些光鲜亮丽的达官贵胄,当真是草一样的人,甚至从不被记住名姓。但他们却选择不再随风摇摆。

  他们是最卑贱者,又是最高尚者。

  但他们并不是他自己挣来的,而是小贤赐给他的。

  他们所誓愿追随的,是他,又不是他,是有甄贤相伴身边的靖王嘉斐。

  是小贤使他成为了他。

  这种感觉何其微妙。

  嘉斐骤然觉得词穷,无论如何开口,都显得多余。

  他感觉甄贤似乎握了握他的手,就像微凉却柔韧的水,流淌过他的掌心指尖。

  小贤在和大家说些什么,但他根本听不真切。

  心中有激流澎湃,击浪之声却夹杂着酸涩,如有痛呼,隔绝了万事万物的喑哑。

  他在众人退去折返内堂以后,看见甄贤唇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你笑话我。”

  他立刻抱怨起来,撒气一般。

  “我没有。”甄贤回身看着他,明显屏着笑,又屏不住了,干脆低眉垂目笑出声来,“我只是想起当年,在永和宫初见着殿下的时候,和如今这位靖王爷简直不似同一人。”

  “你笑话我小时候傻,没见识,受点打击就沉不住气,还哭鼻子。”嘉斐皱着眉,耍赖似的拽着甄贤不肯撒手。

  甄贤挣脱不开,被他抓到跟前按得没法动弹,只能笑道:“我可没这么说,都是您殿下自己说的。”

  嘉斐蓦地有些惆怅。

  “望着就要到而立之年了,能还和十岁的娃娃一样么。”

  他伸手将甄贤环在怀里,倾身听着熟悉心跳。

  小贤的身体是温暖的,一如许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忽然失去了母亲,被父亲关在永和宫里,也是同样的温暖,让他从茫然混乱之中喘过一口气来,感觉拥住了活下去的勇气。

  “是不是我……真的太贪心?”

  他喟然闭起眼,自嘲苦笑。

  “老天爷把你还给了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是不是该要息心断妄珍惜眼前?”

  这原本并不是提问。

  他知道他其实根本得不到回答。

  他只是任性地埋着脸,觉得自己像个溺水者,一边固执挣扎,一边滑向冰冷深渊下的解脱。

  良久,他听见甄贤的声音在万籁俱寂间平静。

  “殿下何妄之有?”

  那声音不轻不重,低而婉转,却沉着有力,字字有声。

  “殿下志之所在,究竟是天下至极的权力,还是福泽于民的能力?”

  嘉斐倏地睁开眼。

  怎么可能息心呢。

  自从当年下定决心时起,从母亲死去时起,或许,是从在此世间发出第一声啼哭时起,早已注定了他的无法解脱。

  非生即死,唯有不死不休。

  他从未有一刻忘记,他曾立誓要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人人有恒业,良善得安乐,更曾宏愿要这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百家复兴,万世太平。

  他所想要的,唯有此道才能实现,才得守护,唯有此道,才是他的正道。

  既然如此,就算当真入秦,又如何?

  秦地之民,也是他的子民,是天下之民。

  他知道小贤在看着他。

  嘉斐缓缓直起身子。

  “我若是去秦地——”

  实话说来,他当真无法揣测此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吉是凶。

  父皇旨意下得突然,更下得蹊跷,京中只怕有变。

  留在京中的弟弟与恩师杳无音讯,流亡北地的幼子与忠信亦不知安否,或许真是死局,再无生机。

  他无从知晓,更没有退路,唯有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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