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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曾识朱颜_语笑嫣然【完结】(8)

  那几日,小雪。弘冀眼见受贬谪的皆是自己的党羽,懊恼且愤恨不已。他令我在huáng金打造的莲花座上不断地跳舞,太子的宫殿彻夜笙歌。

  弘冀喝得酩酊,开始砸他面前的杯盘。

  杯盘láng藉。

  他谴退了所有的宫女和太监,只留下我和他。

  园子里雾气弥漫,寒意浸透了窗户,殿内很安静,莲台金灿灿。

  他指着我,面目有些狰狞,他说:“你跳,不停地跳。”

  我跳得眼泪都下来。

  忽然听见一声划破夜空的惊呼:“霓裳。”我僵在那里。

  竟然是从嘉。

  他奔过来,白色的衣裳比月光还亮。“霓裳。霓裳。”从嘉望着我,很幽怨,他说:“我找了你好久。”

  我不敢说话,我看见弘冀蹒跚着走过来,到从嘉面前,醉眼迷离,但依旧凛冽得像一把刀:“你来我的寝宫做什么?”

  从嘉如梦初醒,说:“我听见这里的乐音。”

  弘冀冷笑,指着我,说:“窅娘,我们该休息了。”

  窅娘是弘冀给我的名字,与霓裳不同,这并非专属于他,他要身边所有的人都这样叫我,这是他赋予我的新生。

  从嘉看向我,眉目间yù说还休的柔软,几乎要将我融化。

  而我却在弘冀的背后,噤若寒蝉。

  那个晚上,我被从嘉的眼神缠绕,战战兢兢,我问弘冀:“从嘉不爱我了吗?真的一点都不爱了吗?”

  我得到弘冀一个响亮的巴掌。

  那个晚上,我在反复地噩梦中想起了所有的过往,眼泪滴在弘冀赤luǒ的肌肤上,我听见了奇怪的声响,像天空皴裂之后一块一块掉下来,又像自己的骨骼被一条一条拆开,啃嗜,尔后腐化成泥。

  我像一颗蒜瓣,被弘冀剥开了层层的衣衫。他说:“你是窅娘。你是我的。”

  当黎明的第一道光线she入我cháo湿的眼睛,皇宫不一样了,我的记忆不一样了,弘冀、从嘉,都不一样了。

  我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却失去了我一直为从嘉好生保留的那份珍贵。

  我纤尘不染的身体。

  她在一个滴露如泣的黎明,用清醒的语言告诉我,她从此属于弘冀。

  一个我曾经又恨又怕却照顾我周全令我不知该如何对待的喜怒无常的男子。

  弘冀不在的时候,我去了东宫那处荒僻的宅院。那里有我最萧索的锦瑟年华,我曾在那里对着从嘉哭过笑过,他执我的手,他浓墨重彩的深切表qíng,他把酒我起舞,还有他的短章绝句,所有的所有是那样凌乱不堪,我一一追忆,痛且淡定。我知道,回不去了。

  可是就在这样的时候,我泪湿的眼眶里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看上去和我一样,有些微的憔悴和痛楚。我疑心是自己的幻觉,却听到他喊:“霓裳。”我拔腿便跑。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做响。但我其实骗不了自己,我并非真舍得对他避而不见,所以我只是在方寸大小的园子里跑了个圈,最后像花瓣一样落进他怀里。

  “从嘉……”

  “霓裳……”

  无语凝噎。

  然后从嘉吻我。一直以来他都对我礼遇有佳,莫说占有,就连亲吻他都怕是对我的亵渎,而此刻他狠狠地抱着我,那样激烈,仿佛要将我整个人吞下。有湿热的泪水在彼此唇舌之间流转,不晓得是谁在哭,也不晓得这一吻是否可以到达永恒。

  我的身子软下去。我跌坐在地上。

  我不配再得到从嘉的任何。

  从嘉心有不甘,我却满目创痍:“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再是你的霓裳。我叫窅娘。”

  “霓裳,告诉我,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日复一日。

  我与从嘉彻底断了往来。我不出东宫,他也不再偷偷地来找我。围城里的天,始终yīn霾。

  那些断肠的诗句,我将它们一一抄录,叠放在紫檀木的匣子里,或许这就是我与从嘉之间唯一的剩余。

  “庭前chūn红逐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qíng怀,yù睡朦胧入梦来。”

  然而我却清楚,任是他的运笔如何忧伤,神态如何哀惋,我已倦怠。

  弘冀虽然经常为了宫里争宠斗狠的事而烦恼,也免不了对我呼呼喝喝,但也确实践行他的诺言,护我周全。就连那不可一世的太子妃,也未曾伤我分毫。

  岁末,有跟我做同样打扮的宫女来,说太子妃召见。我战战兢兢地去了,看见柳眉凤眼体态丰腴的女子,周身镶金嵌玉,嘴角的一颗黑痣,稍一牵动,显得妖媚至极。我见她的次数并不多,最近的一次,我望着不知哪里来的风筝发呆,她走到我面前,我却忘了要下跪请安。她的贴身侍女叱责我,却被她喝止,她笑着赞我的容貌,问我为何出神,我指了指天上的风筝,跪下来说请太子妃恕罪。她走后我仍盯着那风筝迟迟不愿将视线挪开。我想我是同风筝一样的,拴着线,风再大,飞得再高,我始终逃不了。但不知那掌线之人,究竟是弘冀还是从嘉,又或者,是那不可抗拒的命运。

  将思绪收回来,我听到太子妃说:“由今日起,你便跟着我。”我吓得头皮发麻,只求弘冀能突然出现解了这个围,长久以来他是救我于水火的那个人,很多时候我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惊惧和惶恐,惟有弘冀,让我一想到就心生安定。可是这一次,我就站在太子妃身边,她说没有她的命令我半步也不准离开,弘冀没有来,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是否还能像此前那样安然地度过每一天。

  半个月以后我才晓得,弘冀出宫办事,短则三五个月,长则一年半载。我的眼泪滴在手指的伤口上,钻心地疼。那些伤口都是太子妃所赐,半个月来,她不断地寻着借口打骂我,甚至用小刀在我的胸口划出一条血淋淋的口子。她捏着我的下巴,骂我小妖jīng,她说:“你看看你自己,多恶心,连太子都会被你吓跑了……”她那些不堪的话狠狠地刺痛了我的耳膜,我时常梦见自己身处荒野,弘冀站在我面前,目光戏谑而寒冷。

  金陵的雪下得最猛烈的那几天,我弄坏了太子妃的金步摇。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在给她梳头的时候,将步摇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然后,它断成了两截。

  我跪在东宫门口的雪地上,只穿了薄薄的一件短袄。不知道跪了多久,天地都开始变色,旋转,我胸口上未能痊愈的伤口被寒冷撕扯,仿佛整个人都要裂开。昏迷之前我看到远处有人影靠近,我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

  醒过来已经是在三天以后,这三天从嘉寸步未曾离开,我不断地发着烧,口里喃喃地说些胡话,当我睁开眼睛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目色浑浊,双眼有些红肿。一股酸涩涌上来,我想哭,想扑进他怀里好好地哭一场,可我更怕,怕太子妃因此再度刁难,我颤巍巍地看着从嘉,说:“你赶紧离开这里……”

  从嘉截住我的话:“放心,一切我都安排妥当了。她这几天都陪在母后身边,暂时不会到这里来。”

  我想起身,可是手肘刚一用力,胸口撕裂一般地疼。从嘉问我怎么了,我只说没事,慌张地摇头。但伤口就像解除了先前的麻木,重新活跃起来。血渍慢慢地穿透衣衫,从嘉的表qíng从忧虑变成了惊恐。他张皇焦躁地命人传御医前来,并且坚持要看我的伤口。

  我平躺着,从嘉解开我的衣衫。那一刻应有的羞赧或尴尬,我们都找不到了。两个人红着眼死死地望住对方,物是,人非,只剩下痛恨和悲悯,痛恨这些年的苦难,悲悯人事的沧桑。他的泪就一颗一颗砸在我的胸口上,融进血渍里。他不断地说霓裳对不起霓裳对不起,他说:“若早知以后的路会是这样,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宠你,我宁可你只是最不起眼的舞娘,只要你安然无恙,我宁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宁可不要你做我的霓裳……”

  门忽然开了。太医没有经过通传便很贸然地闯进来。因为他几乎是被人踢进门的,在他的身边,我看到一脸倦容的弘冀。

  我和从嘉僵在那里。

  后周显德六年,即公元959年。

  唐太傅兼中书令楚公宋齐丘至九华山,唐主命锁其第,xué墙给饮食。齐丘叹曰:“吾昔献谋幽让皇帝族于泰州,宜其及此!”乃缢而死。谥曰丑缪。

  翰林学士常梦锡与冯延己、魏岑之徒日有争论。久之,罢宣政院,梦锡郁郁不得志,不复预事,纵酒成疾而卒。

  弘冀不会听取我的任何一句辩解,或者说,他即使知道我与从嘉的清白,但也要耿耿于怀。晚上,他只是细细地亲吻我身体的每一处,然后躺在我身边安静地睡去。果真应了太子妃的那句话,他不要我了。

  那段时间我常听说弘冀百般刁难一gān与他意见相左的大臣,从嘉也在其中。没多久,宫外传来宋齐丘的死讯,弘冀大为光火,他说若不是从嘉进言,他也不至于失掉一个帮手。他捏着我的下巴,眼神凌厉得像she出冰冻的寒箭:“你的从嘉,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连父皇都被他蒙蔽,遇事总要探探他的意见,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蚕食着我的羽翼,总有一天,他会将我也吞了。”

  我揶揄地笑:“从嘉宅心仁厚,一心只为百姓的安乐着想,这正是国主欣赏他的地方。至于宋齐丘是怎样的人,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弘冀冷笑,话语间暗藏杀机:“一个优柔寡断,一个怀有妇人之仁,凭什么享用这大好的江山!倒不如让他们终日吟诗作对,落得清闲,窅娘,你说呢?”

  我打了个颤:“这江山早晚是你的。”

  “可我的耐心正在一点一点消散,再等下去,他说不定连龙椅都送给柴荣了。”弘冀吻着我,一边幽幽地说:“在此之前我以为我最大的敌人是你的从嘉,可事到如今我才明白,我父皇才是我的心头患。窅娘,窅娘你明白吗?”

  因他这一席话,我噩梦连连。

  没多久,翰林学士常梦锡纵酒成疾而卒,国主悲恸。随即,在常梦锡弥留之时救治他的那位太医也辞官还乡。宫里谣言四起,人人心中都对常梦锡的死持有怀疑。但谁都没有看见弘冀将一箱huáng金jiāo给太医的时候,两个人脸上诡异的笑容。

  彼时,我在门外,于fèng隙中感受到一股yīn森邪秽之气。

  我将毒药投在酒壶中,用文火,与醇香的佳酿一起,慢慢地温。月色轻柔,我在huáng金打造的莲台上翩然起舞,我的脚生来就很小,只有三寸,那样的莲台,她人是根本无法站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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