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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调_墨宝非宝【完结】(37)

  日头渐升起,王氏宫中因我这一跪,宫门紧闭,未有一人露面。

  我垂头盯着地面,什么也懒得想,看着影子自身前慢慢消失,才发觉已是晌午。因是寒冬,膝盖早就在半个多时辰后没了知觉。

  不禁想起了多年前李成器在雪夜所跪的那一夜,那时有冰雪在膝下,必是比此时更难捱吧?

  宫前没有人敢经过,只有我独自在,倒也落了清净。

  “谁让你跪了?!”忽然一个大力拉我,险些将我带摔在地上。李隆基见我僵着不动,眼中尽是怒意,紧抿着唇,一时竟没有说出话。我挪了下膝盖,又跪回了远处,抬头看他,道:“郡王请回吧。”他伸手再想拉我,却被我的目光骇住。

  他默了片刻,才缓缓蹲下,直视我道:“我已去皇祖母处请了罪,你无需再为我担这罪名。”我摇头,道:“皇祖母责罚你,是为了皇室血脉,而我跪的是太原王氏。若非我姓武,在寻常王府害正室落胎,必会杖毙,此时不过是跪罚,郡王若为我着想就别再说了。”

  他缓缓伸出手,却猛地收住,攥紧拳,道:“是我的错。”我苦笑看他,道:“自然是你的错,她怀着你的骨ròu,你却一再让她失望,不止落了胎,此生也不再会有孩子。”我说完,不再看他,直到那双黑靴渐渐走远,才觉膝盖处传来阵阵刺痛,猜想是刚才拖扯所致,不禁暗自苦笑,沈秋那药,还真是有用武之地了。

  直到夜幕降临,宫内上了灯火,我已周身没了任何感觉。听着呼喇喇的风声,身上滚烫着,膝盖处痛越发厉害,我忍不住挪了下,想要再跪好,却再没了知觉。

  巨大的黑暗,让人走不出,逃不开。

  “永安。”耳边有人轻唤我,我听这熟悉的声音,猛地挣扎了一下,终于看见了些光线,还有一双清润的眼,夹带着刻骨的痛意。

  我静静看着他,直到清醒过来,才发现是被他半抱在怀里,心猛地一跳,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又觉得他的手臂紧了下:“这里没有外人。”我听这话,才算是安下心,安静地靠在他怀里,没再动。

  李成器自手边拿过一碗汤药,用玉匙舀了,一口口喂我,我喝了两口便摇了摇头,不想再喝下去,他又舀了一匙,温声道:“再喝两口。”我见他坚持,只能又喝了两三匙,他才放下碗,将我身上的锦被理好,让我靠得舒服了些。

  这是我宫里,内室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过了会儿,我才出声道:“今日一跪,我才算知道你当日的苦。”话出口,才觉得喉咙生痛,声音哑得吓人。他没有接话,将我抱紧了些,我见他如此,心里更不好受,又哑声道:“你来我宫里,可会被人看见?”

  他静了一会儿,道:“不会,我将一切安排妥当了。”我嗯了一声,没再问什么,他若如此说就是有十成把握,我也无需再忧心了。两个人静坐了会儿,屏风外才传来声轻咳,沈秋笑吟吟走进来,道:“该换药了。”

  我脸上一热,正要坐起来,李成器已将我抱正,将我锦被掀开。沈秋含笑瞅了我一眼,极利索地换了药,又匆匆退了下去。

  待他走了,李成器才让我靠在chuáng边,自己则面对着我坐下,道:“我让人备了清粥,多少吃一些。”我点点头,他又道:“吃了东西再睡会儿,才退了热,要多休息。”我又点点头,想了想,道:“你什么时候走?”话问出口,才有些后悔,我只是怕他留得久了被人察觉,却说得像是在赶他一样。

  他微微笑着,道:“你睡了我就走。”我心中一酸,没有说话。他看我不说话,叹了口气,柔声道:“怨我吗?”我摇了摇头,道:“皇权咫尺,身不由己,心总要由着自己。”他默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此生有你,足矣。”

  我怔了下,自嫁给李隆基之后,本以为早就在这半年磨平的心,竟是一阵阵地抽痛着,所有的不甘不愿,一涌而上,再难抑制。我低了头,想要克制眼中的酸痛,却是模糊地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任由眼泪不停地流下来,他沉默着抹去我脸上的泪,每一下都极温柔。

  这半年里,我曾告诉自己放弃,但都徒劳无功,每次见他,都是匆匆行礼而过,而他也是疏离淡漠,我以为他已经放下了,毕竟他如今有美眷娇妻在怀,我与他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他起身坐在chuáng边,将我又抱在了怀里,不停抚着我的背,待我哭得累了,才低声道:“你再哭下去,外边的人都以为我在欺负你了。”

  我缓了片刻,才趴在他怀里闷声,道:“你这哪是劝人,一点都不好笑。”他笑了声,道:“那你教我,要怎么劝人?”我想了想,低声道:“记得当年狄公宴上,你曾问我的一句话吗?”他轻声道:“关于本王,县主还曾听闻什么?”我心中一动,直起身看他,原来每句话不止我记得清楚,他也都记在了心里。

  他回看着我,眼中满满的都是笑意,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其实自幼就曾听过,永平郡王一只玉笛,风流无尽,却始终无缘听到。”他听后,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会儿才道:“平日走动,不便随身带着玉笛。”我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他来此本就是极隐秘的,即便是带了玉笛,也绝不能在我的宫内传出声响,徒落了把柄。我又和他说了几句话,待吃了些温热的清粥,才躺在chuáng上,闭了眼,听着他离开的声响,却不敢去看他离开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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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又是元月,皇姑祖母忽然下了旨意,准太子的几个郡王出阁,赐住洛阳城隆庆坊。这旨意也算解了多年禁足,狄仁杰功不可没,只是这一出阁,究竟是全了何人的心思?

  还未待头一道旨意被人论完,过了几日,庐陵王上了奏章,说是多年顽疾在身,请入京医治,皇祖母亲下了恩旨,准庐陵王入京。这一道旨意,顿时让武家诸王胆战心惊,眼见着李家人先被解了禁足,多年来被流放在外的人也召回了京,皇祖母的心思越发明显,武家天下,怕是要结束了。

  庐陵王入京时,刚好是正月初八,我的生辰日。

  此番是借着医治顽疾的因由,宴席上仅有他一人现了身。我见皇祖母眼中隐隐的水光,待庐陵王嘘寒问暖时更是尽显关切,不禁有些心酸,终是自己亲生的儿子,身为皇子却在外受尽磨难,只因她先是一个皇帝,才是一个母亲……

  宴席过半,李成器忽然站起身,道:“孙儿有一事奏请。”众人皆看他,不知这温和浅笑的郡王是想做什么,我亦是捏了把汗,皇祖母也颇意外地看他,点头笑道:“今日是家宴,无需如此多礼,但奏无妨。”李成器微微笑着,道:“当年皇祖母登基大典时,孙儿曾献上一曲,恭贺皇祖母君临天下,今日三伯父归返,孙儿也想献上一曲,以示敬意。”

  皇祖母连连点头,笑道:“说起来,朕也多年未听成器chuī笛了。”

  李成器含笑执笛,横在嘴边,一双眼扫过众人,与我视线jiāo错而过。我顿时恍然,这是他应了我的那首曲子,没想到竟然在今日众人前,圆了我的愿。笛音婉转而出时,殿中也静了下来,眸中有惊诧,亦有钦佩,嵇康的广陵散,本是琴曲,竟被他谱成了笛曲。

  我却早已眼中发热,定定地看着眼前长身而立的他。多年前那一册嵇康书卷赠我,如今此曲亦是出自嵇康,其中深意,唯有我懂。

  四十一让位(1)

  拜李隆基所赐,膝盖处的伤到月末才好尽,却平添了伤疤。

  婉儿细看了我的膝盖,放下裙摆,道:“临淄郡王还真忍心下重手。”我无奈一笑,道:“他从没和女人动过手,不知道轻重。”婉儿摇头一笑,忽而低声道:“那日一曲广陵散,惊艳四座,可是托了你的福气?”我心头一跳,随口道:“都是经年往事了,姐姐竟还记得。”

  她深看我一眼,没再问什么,又说了会儿话,便起身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初入宫时,皇祖母拉着我的手说,这就是上官婉儿,当时我极惊诧,没想到幼时在先生口中听闻的妖女,在父王口中所说的才女,竟是如此模样。如今已近十年,当年是她与我评书品茶,细数这宫中的机关算计,谁能想到,如今我却也要避讳着她,暗防着她话中的试探。

  正是出神时,李隆基已走进来,挥去一gān宫婢内侍,拖了椅子,在我身侧坐下。他侧头端详我片刻,才道:“刚才看见婉儿出去了。”我点头,道:“半个时辰前来的。”他半笑不笑道:“没想到,这等日子她还有闲心来看你。”

  我不解看他,他也笑看我,明知道我等着他说,偏就不再开口。我摇头一笑,端起喝剩的半碗药,慢慢喝完,放下碗时他终于长叹口气,出了声:“永安,和你说话实在没意思。”我唔了声,道:“你既然提起这话,就是想说,我何必多费口舌问你?”

  他接过我的药碗,自怀中摸出个玉瓶,倒了粒杏gān,将手心伸到我面前,道:“今日有两位贵人入宫,庐陵王妃和安乐郡主。”我拿过杏gān,放在嘴里,果真是酸甜可口,一时去了腥苦味,边吃边含糊道:“看来皇祖母已定了传位人,恭喜郡王全了心愿,日后可闲散度日,再无朝堂琐事扰心了。”

  对寻常百姓而言,这只是皇家迎了两位贵人入宫,而对于宫内人,这两位悄然而至的贵人却必会带来一场轩然□。在庐陵王之后,其妻女被接入洛阳,如此阵势,不止是李隆基等人,怕是连那妄图权倾天下的太平公主,也都在暗中部署了。

  “你错了,不管是伯父还是姑姑,一但登上皇位,眼中最大的阻碍就是我父兄,有我们在一日,必会一日寝食难安。”

  我微微怔了下,静想了会儿,才慎重道:“庐陵王虽秉xing懦弱,却有个极有野心的王妃,况且韦氏与我叔父武三思、婉儿都是旧识,若是三人结成一势,怕只有姑姑才有力量相较高低。可惜姑姑毕竟是女子,有庐陵王和父王在,李家旧臣又怎会再扶持一个女子称帝?”

  话到此处,我才发现,对庐陵王与韦氏的了解,还是出自婉儿之口。她若晓得当年所教的诸多事,却被我拿来防她、算计她,不知会作何感想……李隆基听后,静了会儿,才举起玉瓶晃了晃,道:“还要吗?”我点头,将手伸到他面前,他笑着倒了两粒,自己拿了一个,默默吃着,略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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