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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清宫词_靡宝【完结】(10)

  那一刻我是震惊的,我分明自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赤luǒluǒ的,和他所说不符合的野心。我是他的姐姐,流着和他一样的血,没有人可以比我更加了解他。

  野心。是的。一个才九岁的孩子眼里的野心。我早知道睿远比其他同龄人要成熟,现在我也知道,他也比其他同龄人要更加功于权谋

  我在那刻重新审视我的弟弟,这个一度跟在我身后跑,哭鼻子喊我的名字,雷雨夜会摸上我的chuáng,要我哄他睡觉的孩子。在这半年里,已经到我下巴高,曾经圆圆的小脸开始有棱角,不悦的时候喜欢眯着眼睛,像只竖起了羽毛的小雕。

  我看到了他那对还没长硬的翅膀,和他已经栩栩如生的架势。

  皇上会在每天下午来给太后请安,我总不可避免地和他碰面。我不喜欢他,他太yīn郁,过于威严。他也不大喜欢我,看着我就想起了他哥哥那个失踪的儿子。所以我们甚少jiāo谈。

  但他时常叫我弹琴。宫中乐师无数,个个技艺高超,他却对我弹的琴偏爱。而我翻来覆去弹的也不过是《长清调》,我弹不厌,他听不倦。

  每到那时,这个权高位重的男子都会放松自己靠在椅子里,视线飘去很远很远,远到我常怀疑他是否真的在听我辛苦弹琴。

  他从不在我面前提父亲,可我知道父亲和他在政见上逐渐不和。赵王妃又有孕后,父亲连朝也很少上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王爷变成一个体家的丈夫。

  一次意见不合,进谏未果,父亲gān脆称病,一连一个月都没在早朝上出现。其实病也是真的病了,伤风,太医来过,不多久就好了。可好了后却始终不再去上朝。皇上派人催了几次不得,终于不得已,陈焕和刑部侍郎李庭亲自来看。

  我给赵妃那房送去了今年的gānjú花,折回中庭,看到这两人从长廊那头慢慢踱过来。见到我,停了下来,李庭上前行礼。我一看陈焕,神色有几分沮丧,那李庭也只是苦笑。

  “还是不肯?”我笑问。

  陈焕道:“好妹妹,你给想想法子。我和李大人好说歹说问了半天,皇叔只是笑,也不给个答复。”

  我问:“什么急事吗?”

  李庭一揖手道:“事也不大。冠州韩开方造反,郡主想必也听说了。这次,讨论的就是这韩氏小儿子的去留问题。这韩郎文今年二十有四,按照年纪,是该一道论斩的。可他偏偏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才子。不说十岁就悟了缘竹和尚的木鱼禅机,十五岁就指挥修了维芳堤,引维河水灌溉了芳县万亩农田,二十岁又帮朝廷解决了杭渠修筑的大问题,前年更用一首五言诗劝西土阿布脱献城归顺。如此年轻俊彦,真不该死啊,前阵子诸位大臣联名上折子为他请命呢。可这韩开方也实在罪大恶极,即使依照法例,满门抄斩都算轻的了。”

  韩郎文这人我早有听闻,是个怪才,不爱功名利禄,一直游山玩水,三次辞官印不拜。若要以造反罪杀了,委实说不通。

  “皇上什么意思?”我问。

  “皇上也犹豫着,画了一幅画,然后就说了一句话:问十二王爷去。这韩开方造反一事,当初就是安王处理的。”

  我笑,皇上正和父亲斗气,拉不下面子,只有变着法子和父亲商量事qíng。

  “那父亲是什么也没说?”

  陈焕叹一声,“皇叔把画拿来,添了几笔,又jiāo还给我。”

  我起了兴趣:“什么画?”

  李庭把那幅画卷给我展开。我一看,只是一幅极普通的山水画,画的是冬日残景,枯树林瑟瑟,未见山却有飞泉直下,河面有人垂钓,和尚在一旁做观。笔墨浓淡有分,力道也不同,是出自两个人的手。

  我仔细看了三遍,然后笑了。我问:“李大人,你仔细看这画,圣上的旨意就在这里面。”

  陈焕和李庭把画接过去,一边看,我在一边问:“二位可知道,何水无鱼?何山无石?何人无父?何女无夫?何树无枝?何城无市?”

  这两人自然都jīng通佛典,立刻心领神会,“这不正是释迦凡尘语录里的劝修经所道:南水无鱼?无山无石?阿人无父?弥女无夫?陀树无枝?佛城无市?六字乃南无阿弥陀佛!”

  我微笑点头。画中暖水,飞泉,垂钓之人,枯树和和尚有都一一对应。

  陈焕赞一声:“父皇惜才,菩萨心肠,念儿妹妹也好生聪慧,我等惭愧!”

  我依旧微笑。此事,从未在太后面前提起过。

  皇宫的夜,风在一栋栋华宇间穿过,我站在高处,望到宫墙外灯光点点,几家欢喜几家愁?睿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久久站着,不说话。

  我问他:“想家吗?”

  他摇头,我虽背着他,但我可以感觉得到。我笑。

  “母亲那一池荷花估计也残得差不多了。”

  睿儿忽然说:“姐姐,你累了。”

  我回过身去。睿儿的脸上有种和年纪不符合的成熟,还有种令人安心的自信。他用他还很稚嫩的声音说:“姐姐可以去休息了。”

  我温柔地笑着,把他抱进怀里,如今拥抱他已经不用弯腰了。

  我可爱的睿儿,你还太小了,有太多太多事qíng隐藏在光华的表面背后,你看不到。我休息的时候还远远不到。

  雪初融的时候,南藩又来喜报,陈王妃诞下一子,母子平安,宵阳王有嗣了。

  同喜报一起呈上的,还有宵阳王派人自南海底采来的一株避邪样子的火红珊瑚树,有两颗龙眼大的珍珠嵌在上面做眼睛。太后颇喜欢,把皇子公主都叫来看。我恰巧也在宫里,奉了太后的旨,去请太子。

  乍暖还寒,荷池里的冰雪已融,秃秃的池塘,分外荒凉。水中的倒影,那个华服簇拥的少女有张忧郁的脸,那是我吗?我迷茫,驻足水榭。

  远处不知何方有丝竹之声飘来,我仿佛又闻到了淡淡桂花香,风起涟漪,有稚童齐歌,风铃声阵阵。宛如梦中。

  “雁南征兮yù寄边心,雁北归兮yù得汉音。雁飞高兮渺难寻,空断肠兮思音音。”

  那人潇洒不羁,黑暗中的眸子清亮无比。他说:“我可以放开你,但你若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刀不长眼睛。”语言霸道狂放,口气却是轻柔的,手上力道也在逐渐放轻。

  我他大概也知道我是何人了。住定安王府里的郡主,带个弟弟,那还会有谁?

  “念儿。”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神,见陈焕提着只鸟笼踏上水榭来。他的心qíng似乎很好,笑容可掬。

  “想什么那么出神?”他问我,说话间,笼子里的鸟儿一个劲扑腾。

  我笑,“焕哥哥养的这是什么鸟,好烈的xing子。”

  陈焕立刻来了jīng神,为我掀开罩子。我一看,笼里只是一只普通至极的黑色鸟儿,绿绿的眼睛,邪气非常。

  “哥哥好兴致,这回养起乌鸦来了。”

  “看仔细点。”陈焕把鸟送我眼前,“这鸟可有三只爪子!”

  我定神一看,果真,是多出了一只脚。我笑吟吟地道万福,“恭喜焕哥哥,这可是只俊鸟儿啊!”

  传说当年后弈she日,太阳落在地上,变成了俊乌。就此有了这个说法:神鸟现身的那个朝代,当朝的君王是必是受命于天的真命天子。

  陈焕嘴一歪,“先别忙着道喜,这鸟又不是本宫的。昨日国舅爷从蜀中巡道回来,把这东西献进了宫,可是指名了要给太子的,我这也是借花献佛,送鸟过去讨个赏的。”

  我一定,转而笑,“原来焕哥哥抢了小太监的活儿。他们平日里讨那点赏也不容易呢。”

  陈焕逗着鸟,说:“我早赏过他们了。”鸟儿刁悍,给逗得不耐烦,啄伤了他的指头。陈焕懊恼地丢下了鸟,吮手上的血,我急忙抽出手绢给他包扎上。正忙着几个人从院子的另一头走了过来,看见我们,远远就招呼,“老四这是怎么了?”

  正是太子弘本尊。他身边跟着两个人,一个自然是杨公子杨璠,月色锦衣,儒雅清秀,先一步过来,说:“是逗鸟给啄了吧?”

  陈弘笑,“老四又搜集了什么稀奇鸟儿?”

  我拣起鸟笼,说:“弘哥哥,是给您的鸟,还是俊鸟呢!”

  陈弘一听是俊鸟,好奇地掀开罩子看。可大概是刚才那一摔,鸟笼子的门摔松了,鸟儿劲又大,罩子一掀开就扑了出来,先扑到陈弘面前,飞扑去杨璠那里,杨璠伸手一挡脸,也给鸟儿的爪子抓伤了。等我们反应过来,鸟儿早就飞得老远老高了,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我跪了下来,“念儿该死,放走了俊鸟。”

  陈弘急忙扶我起来,“什么俊鸟不俊鸟的,大冷天的,地寒,别着凉了。”

  我笑,“也是,吾朝国运昌隆,太平盛世,天子若不是真命是什么?”

  气氛也就此缓解。也就这时,我才感觉到了那道目光。直直的,不加掩饰的目光,大胆放肆地定在我的身上。

  我毅然迎上了那个人的目光。

  年轻的将军,有着一张俊美英武的脸,藏青色的锦衣衬得高大的身材愈加挺拔,金边腰带挂着令牌。

  他似乎没料到我如此大胆,丝毫不见羞赧,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行礼,道:“下官段康恒见过郡主。”

  我自然听过他的名字,他是段贵妃的弟弟,教睿和几个小皇子武功。我说:“段将军多礼,舍弟不敏,劳将军费心了。”

  他抬头,深深看我。我熟悉这样的眼神,过去的多少个片刻恍惚中,我都感觉到这眼神在看着我,如同那年的桂花香一样无处不在。如今,换了一个人,目光却丝毫没有变。

  一样的坚毅,一样的志在必得。

  我对他嫣然一笑,转而对着杨璠受伤的手道:“杨公子受伤了?糟糕,我可没多带一张帕子。”

  众人笑,我也笑。弘接过太监递上的纱布为杨璠细心包扎,我站在他们身后,感觉到风在chuī动我的发丝,也感觉到那个人cháo水般的目光。

  chūn浓时最盛大的事,就是太子大婚了。

  我同太子妃宋瑾如有过几面之缘。

  她是个美丽的少女,与我同岁,温柔且善良,与她对垒,她永远狠不下心吃棋,我往往赢到乏力。她的母亲就是庄皇后的同母妹妹,父亲宋自成是户部尚书。宋千金身份尊贵,自然配得起太子,这段姻缘早在注定之中,陈弘再不满意,也扭转不了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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