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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许诺_桐华【完结】(89)

  “把这封血书jiāo给宴龙。”

  俊帝又挣扎着脱下手上的玉扳指,放到阿珩手里。玉扳指化成了一个水玉盒,里面放着的居然是一只断掌,因为有归墟水玉保护,常年被俊帝的生气呵护,仍旧好似刚从身体上砍下。

  俊帝说:“这是宴龙的手掌,他自小嗜琴如命,琴技冠绝天下。却断了手掌,无法再弹琴,我一直引以为憾,遍寻天下名医,想帮他把手掌续回去。”

  阿珩说道:“父王,我会医术,可以帮宴龙把手掌接回去。”

  “不必了,你把它们jiāo给宴龙就行了,我已经在帛书里叮嘱了宴龙,让他把断掌亲自献给少昊。”

  阿珩想明白了其中因由后,不禁凄然落泪。

  俊帝说:“告诉少昊,他不是个好儿子,不是个好兄长,不过希望他能是个好国君。”

  俊帝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阿珩发现俊帝竟然在自散灵力,阿珩急叫:“父王,不要这样!”

  俊帝用力抓住她的手,“少昊有胆子下毒手,却没有胆子来见我最后一面,你既然是他的妻子。他的错,你也要受一半,那就麻烦你送我最后一程了。”

  他的灵体开始溃散,身体在痛苦地剧颤,阿珩的身体跟着他一起在抖。一切的痛苦都感同身受,她想抽手,却怎么抽都抽不出来,“父王,不要这样,求你!”

  俊帝的瞳孔越瞪越大,面容扭曲恐怖,抓住阿珩的手越来越用力,就好似要掐到阿珩的ròu里,让她牢牢记住他是如何痛苦地死去。

  阿珩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地死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哭叫“父王”。

  随着生命的远离,痛苦渐渐消失了,俊帝的手从阿珩的腕上无力地滑下,阿珩此时又用力地握住他,似乎想抓住他最后的生命。

  俊帝的眼睛越来越晦暗,头搭在枕畔,正好对着窗户。

  他凝望着窗外,微微而笑,惨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阿珩忙贴在他唇边。

  “美人桃,美人——”阿珩不明白,“父王,你是想见哪个美人吗?”

  俊帝笑了,神色安详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息,眼珠中倒映着窗外的一树繁花。

  “父王,父王……”

  曾经的三大帝王之一,大荒内最风流儒雅的君王。斜阳花影里笙歌管弦,翠湖烟波中chūn衫纵qíng,美人簇拥。儿女成群,最后却被幽禁于一方园子,孤零零地死于冷榻上。

  阿珩伏在榻上,失声痛哭。她虽未杀俊帝,可今日的惨剧何尝没有她的份呢?

  少昊发现阿珩假传旨意,擅闯琪园。立即扔下一切,含怒而来,步若流星,刚踏上小桥,阿珩的痛哭声传来。

  他的步子猛地停住,呆望着藤萝掩映中的红蓼芦。

  红蓼芦前碧波dàng漾,累累蓼花色红yù燃,风起处。乱红阵阵,chuī入帷幕,枝头的子规声声啼,凄长的一声又一声“不苦、不苦”,似在啼血送王孙。

  少昊手上青筋急跳,紧抓住了桥头的雕柱,眼中隐有泪光。

  桥下水流无声,微微皱起的水面上映出一个白色身影,五官端雅。因为悲伤,眉眼中没有了山般的肃杀之气,只余了水般的温润,酷似那个人,就在眼前看着他。少昊心惊ròu跳,猛地遮住了眼睛,竟然不敢再看。

  再难抑制,泪水渗入了指间。

  子规不停地啼着:“不苦,不苦——”阿珩若游魂一般地走出屋子,居然看到少昊静站在屋前。

  “你答应过我什么?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啊!宴龙三番四次陷害你,哪一次不是死罪?他却从没有想过杀你!”她气怒攻心,一巴掌扇了过去,少昊没有闪避,啪的一声落实。

  阿珩泪如雨下,举着双手问少昊,“为什么要让我变成凶手?你知道不知道,父王抓住我的手,让我感受他的死亡?他在惩戒我……”她的手腕上一道发青的手印,深深陷入ròu中。

  “对不起!”少昊抱住阿珩,脸埋在阿珩的青丝中,身子不停地颤抖着,他不知道是想给阿珩一点安慰,还是自己想寻求一点慰藉。

  阿珩用力推开了他,泣不成声,“究竟为什么啊?你已经幽禁了他!夺走了他的一切!为什么还要毒杀他?”

  少昊沉默不言。

  他也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幽禁了父王,一切就结束了,可原来不是。他如今推行的改革会破坏无数贵族的利益,只要父王在一日,这些贵族就会日日思谋如何拥护父王复辟王位。中容他们又无论如何都不肯退让,一直步步紧bī,企图推翻他。如果他们复辟了父王的王位,那么他就是篡国的乱臣贼子,会被乱刀诛杀。一国无二君,不是生就是死,他不得不如此。

  这条路就如青阳所说,是一条绝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头,必须一条道走到底。青阳就是看到这一点,所以不肯踏上,而他却……

  可是,不管有多少个不得已的理由,做了就是做了!他既然做了,就应该承受亲人的怨恨,世人的唾弃。

  少昊的身体越站越直,神qíng越来越冷。

  阿珩看着他,一步步后退,犹如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少昊看到她的表qíng和动作,心狠狠地抽动,窒息般地疼痛。神qíng却越发平静,紧抿着嘴角,一言不发。

  不知道何时两个老宫人带着小夭回来了,他们跪在地上,头紧贴着地面,无声而泣。

  小夭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一枝桃花,不解地看着父亲和母亲,“爹,娘?”

  桥旁种着一株桃树,因为这里地气特殊,桃树现在依旧开着花,粉色的复瓣桃花,灼灼压满枝头。

  阿珩突然痴痴地向桃树走去,连小夭叫她,她都没反应。

  她走到桃树下,仰头看了一会儿桃花,又看向屋子,正好透过窗户,看到俊帝。

  俊帝双眸平静,笑意安详,好似赏着赏着花沉睡了过去。阿珩含着眼泪笑了,“原来这叫美人桃。”

  少昊没听明白,阿珩说:“还记得吗?父王召我去承恩宫看桃花,正要和我解说这株稀罕的桃树,你突然进来打断了我们。父王笑着叫你一起赏花,还说你小时候,他告诉过你这叫什么,你却听而不闻,只要求父王下旨幽禁宴龙……从那之后父王就被幽禁于此,父王只怕也再没真正赏过这株桃树,刚才父王告诉我,这是美人桃。”

  少昊看向桃树,一树繁花,笑傲在风中。他当然记得美人桃的名字,那一年他五岁,父王绘制了一幅桃花美人图。美人是他的母亲,桃花叫美人桃,父王握着他的手在画旁写下悼念母亲的诗。

  阿珩幽幽说:“父王已经原谅你了。”

  俊帝原本深恨少昊毒杀他,甚至不惜以痛苦死亡的方式来惩戒少昊的妻子,可在最后一瞬,他从窗口看到了这一树美丽的桃花。生死刹那间,他把什么都放下了。

  他微笑着告诉阿珩,那叫“美人桃”。在生命的最后一瞬,他念念不忘的不是王位,不是仇恨,而是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美好。他会忘记父子反目,只记住他抱着少昊,父子俩欢笑看花的日子。

  少昊盯着桃花,脸色煞白,身子簌簌直抖。猛然转身扑向屋内,跪倒在榻前,头伏在俊帝的胳膊上,半晌后,才听到压抑的泣声微不可闻地传来。

  阿珩弯身抱起小夭,一边哭,一边走。小夭抹着母亲的泪,学着母亲哄自己的样子,“娘,乖宝宝,不哭!”

  停在桃树枝头的子规歪头盯着窗内跪在榻前的少昊,一声又一声不停地啼叫:“不苦,不苦——”若人生无苦,也许能不哭,可只要是人就有七qíng六yù,七qíng六yù皆是苦,而苦中苦就是恨不得亦爱不得。

  当日夜里,阿珩潜入了五神山下的地牢。

  地牢是用龙骨搭建,又借助了五神山的地气,专门用来囚禁有灵力的神族和妖族。地牢共有三层,越往下被囚的人灵力越高,到第三层时,其实已经没几个人有资格被关押在这里。

  阿珩看了看yīn气森森的四周,不知道宴龙究竟被囚禁在哪里。

  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乐声传来,她不禁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渐渐地,乐声越来越清晰。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却说不出的好听。

  阿珩轻轻走近,看见宴龙披头散发,席地而坐,地上摆着一溜大小不一的破碗片,他仅剩的一只手拿着一枚玉佩敲打着破碗片。碗片大小不同,声音高低就不同,合在一起就成了一首曲子。

  阿珩停住了步子,静静聆听,想起了几百年前。绿榕荫里,红槿花下,宴龙锦衣玉带,缓步而来,谈吐风流。神采飞逸,为求西陵公子一诺,不惜以王子之尊,屈尊降贵,任凭差遣。

  他出生尊贵,仪容出众,又自小用功。聪颖过人,年纪轻轻就凭借独创的音袭之术闻名天下,谈笑间,一曲琴音就能令千军万马灰飞烟灭。想必他也曾金戺玉阶顾盼飞扬,依红揽翠快马疾驰,雉翎轻裘指点江山。可是,既生宴龙,何生少昊?王位只能坐得下一个人,不成王则成寇。

  宴龙奏完一曲,才抬头看来者,没有说话,只是靠壁而卧,含笑看着阿珩。

  阿珩走到牢门前,口舌发gān,说不出话来。

  宴龙讥嘲:“难不成王妃星夜而来只是为了看我的落魄相?”

  阿珩把藏着断掌的玉扳指和俊帝的帛书递给宴龙。宴龙就着牢间晦暗的磷光,快速浏览过,读完后。他怔怔摸着帛上的血字,两行泪水,无声而下。

  “父王他什么时候走的?”

  “今日下午。”

  宴龙双手紧抓着帛书,头深埋着,看不见他的表qíng,只看到他的身子一直在颤抖。

  半晌后,他抬起头问:“他走得可安详?”

  阿珩想了下说:“他的窗外有一株桃树开花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叫美人桃’。”

  宴龙轻声而笑,“父王还是这样,小时候,师傅们督促我用功。恨不得我不睡觉地修炼,父王却偷偷带着我去园子里玩,教我辨认各种金鱼。有繁花相送,想来父王不会觉得太痛苦。”

  阿珩眼睛发涩,“我得走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宴龙张了张嘴,却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他的手不自禁地动着,细细看去,都是抚琴的动作。嗜酒者不可一日无酒,宴龙是个音痴,日日不可离开乐器。可是宴龙手中的乐器就是神兵利器,在他另一只手下落不明的qíng况下,少昊不会让他碰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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