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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_书归【完结】(45)

  此话气得太后要请玉尺来打断她的腿,众后妃规劝拉扯间,太后与镇南公主哭闹在堂上,乱作一团,却见镇南公主忽而双眼一闭,晕厥过去。

  众人惊愕间,岂知这是命运,同她开了个天大玩笑。

  一众太医跪在先皇跟前,一个接一个道:“公主是喜脉,确然是喜脉啊。”

  ——何以十六载无所出,一朝和离丑闻漫天,公主却忽而有了?先皇太后怄得茶饭不思,宗室遣了老靖王做表,要与抚远将军重拟和离一事,想就此作罢,当做玩笑。

  可镇南公主却青白了一张脸说:“我镇南封地数百里,食邑万人,难道还养不起一个孩子?既是我的孩子,我自己生,自己宠爱,同他将军府上没有半厘钱的关系!今后这孩子生下来,亦是随我皇族姓齐,我倒要瞧瞧,天下谁人敢看不起他!”

  于是数月之后,齐政呱呱坠地,打小睡的就是金丝枕头、天蚕缎被,漱口水恨不能从天山上汲下,所用杯盘都是玛瑙宝石镶了一溜,只叹人还食五谷杂粮,不然就是化了银子兑水喝也能管够。

  可镇南公主为了儿子铺张成这般,齐政自己却不是个争气的,长到十四岁了,文雅爱好一样没有,尽喜好斗jī斗蛐蛐,爱吃的菜也没有一件是贵的难的,就喜欢吃面食,尤其爱吃饼。人家王侯府中厨子成堆,皆是天南海北各方菜系,唯独齐政门下,十八个厨子都是做饼的。

  齐昱讲到这里,几乎笑出声来:“从前齐政叫我们几兄弟回公主府吃饭,我们都不去,是谁来着?……对,是贤王,说去了上来一桌全是饼,红烧饼,糖醋饼,清蒸饼……这怎么吃?齐政听了可恼,第二天揣了个麻布袋子放在贤王面前,贤王一打开,见里面全是饼,吓呆了,问他这是做甚么,却听齐政说:怎么不能吃!你吃吃看!可好吃!吓得贤王肝胆俱裂,一溜烟跑出国子监,生怕齐政要bī他吃完一麻袋饼子才罢休。”

  “这是真事?”温彦之难得眼角都笑出泪来,心想这可苦了公主殿下,了断qíng丝,竟要在家跟着儿子活受罪,也是可怜。

  “比真金还真,那是最好的时候了……”齐昱笑着叹了口气,徐徐转身看着温彦之,竖了手指将他眼角的泪丝点了,接着道:“那时候,齐政身边总跟着个尾巴,大约从十一二岁时就在了。开始我们都不甚在意,心想或然也就是宫中给各王孙配的暗卫罢了,后来康王说,那是镇南皇姑生齐政之前,就专程命皇城司的卫长寻来的孤儿,jīng心培育成影卫,只为时刻保证齐政的安危。”

  温彦之心中浮起一个猜测,愣了愣,“那影卫是……”

  “那影卫,就是李庚年。”齐昱闭上眼,无意识地捏着胸前温凉的手指,好似在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曾想,只是那么顿住了,过了好半晌,才又沉沉地出声道:“李庚年原本不是朕的人,他与齐政一同长大,吃喝一处,几乎像是双生子,就是亲兄弟,怕也难有他二人那般亲厚的。李庚年对齐政的照顾,可说无微不至,因朕与齐政同龄,素来都在一处学耍,故他也对朕十分恭敬,自是相熟一些。若非四年前……齐政死了,李庚年也断然不会跟着朕……”

  温彦之小声问:“关西侯是怎么……没的?”

  “齐政那时,已不是关西侯了罢……”齐昱杏眸微微睁开一道fèng,皱起眉来回忆,“朕记得,约摸是chūn分时候,和伦托叛变,先皇招调关西、关中军急应平叛,朕与齐政便一同上路,那时朕是征西将军,先皇封齐政的,当是‘镇军侯’。”

  平叛这类事,多疑如先皇者,自然不可能放心jiāo给臣子,于是领兵攻敌的是康王,齐昱、齐政只是带兵镇护后围,驻扎在兵粮要道上,以备不时之需。

  军中一待便是数月,战事几乎要尽时,康王又取了一次大捷,军士放声高歌、擂鼓而舞,齐昱竟也被劝着喝了几杯。齐政带着李庚年去视察了周遭,回来得晚,听闻大捷甚是开心,可没想到,刚拿起酒盏要喝,下面突然报来,说是押运官张林芳的粮糙车队,在十里外遇上了和伦托流寇。

  对战流寇尚是寻常之事,当时轮到的戍夜将是齐昱,他闻言放下酒就站起来。

  “罢了,你们正喝兴头上,我去我去。”齐政好笑地推了他一把,挤眉弄眼道:“流寇平白来甚么?怕张林芳车上是有什么宝贝,我去瞧瞧先抢点,免得都便宜了哥哥们。”

  齐昱哭笑不得:“上前线打仗,被你说得像进村抢姑娘。”

  康王来劝阻道:“你带兵没几次,还是叫老五去罢了,不然你被刀子割一下,姑姑得将我二人打死。”说着就把齐昱往外推。可齐政却是止了他,“便是割了一下,不告诉我娘也就是了。”说罢,也不顾康王再劝,随手就放下了酒盏,带着李庚年和七百轻骑,笑闹着打驻地而出,向北奔去。

  原本是稀松平常的一日,到现在齐昱都想不起来,当时天色是云是雨,是狂风卷沙还是万里月明。因为实在太平常,平常到了喝酒呛住都是大事,平常到ròu油滴到手上亦觉滚烫,平常到谁也没想过,那竟是个局。

  粮糙押运多为千人一行的军队,等齐政带着人马临到阵中一看,哪有什么和伦托流寇?所见人马皆是边境虎láng之师,穿着我朝铠甲,一派俨然,寒意森森,剑拔弩张。

  “这队人马是何人?”温彦之紧张地问,“难道不是送粮糙的?”

  “战事将尽,送粮糙的,多是负伤难以再战者。”齐昱沉沉道,“后来李庚年跟朕说起,猜测他们是太子养在北疆的亲卫,不过是借了张林芳的道,要来前线杀人。”

  背脊拔起丝丝凉意,温彦之收紧了被齐昱握起的手指,“……杀谁?”

  齐昱叹了口气,脑中回忆纷繁,落到底却尽是血色,不禁长眉轻聚:“杀朕。”

  可是当时的他不知道,齐政,自然也不知道。他还以为是周遭的驻兵有意要开玩笑,便笑着问张林芳那首领是何人,属哪一军帐下。

  首领却喝问齐政为何无故带兵前来围困,无命动兵,是不是要造反?

  齐政一愣,说接到战报,此处粮糙被袭,自然要带兵前来营救。

  张林芳笑道,说从未传过此种战报,定是齐政慌不择言,要抢夺物资,居心叵测。

  首将与张林芳对视一眼,抬手一招,身后将士弓箭直指,千刃所向,顿时向齐政攻来。

  齐政终于醒过味来,这是太子定下yīn谋,要在此诱杀康王臂膀。他们知晓齐昱乃今夜戍将,故早有准备,此时是将自己当做了齐昱。他连忙调转马头要撤,可这时,又岂能容得下他撤离?周遭qiáng兵猛将瞬间蜂拥而上,七百轻骑艰难抵挡,须臾便显颓败之气。李庚年杀红了眼睛拼尽全力,只得以将齐政背出了重围,策马狂奔,丢盔弃甲之中,逃得昏天黑地。

  “……李庚年也受了很重的伤,当时右臂cha了支箭,浑身都是血。他背着齐政骑马,到了驻地终于一起摔下马来,站都站不住,抱着齐政要我们快找大夫。他哭喊得那般大声,我们当时都以为,齐政还是活着的,只要能找来大夫……会有救……”齐昱声音里的枯老像是刻在经世的石墙上,一笔一划,刻到此处终于顿住。

  空气忽而静默下来,他隐忍地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道:“后来,是康王先上去的。他推了齐政一把,人没醒过来……军营里漫天抢呼,大夫接二连三跪在地上……都说……没救了,怕是没撑到驻地,就已断气了……后头有人要抬开齐政,李庚年就像发了疯,怎么都不让……只知道伏在齐政身上哭……”

  那哭声像是京城戏楼的班,彻夜不绝,像是要把人的魂都给哭落了。齐昱站在人来人往的军帐里,空茫地望着齐政满身是血的尸身,觉得周身空气都像是带着针,正在不停地,用力地扎着他,而头顶,像是顶着巨石,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本该是朕……”齐昱低沉道,眸中细碎的琼影,映着面前的温彦之,却又好似在看着别的地方,“原本,该死的,是朕……”

  那一声声的痛哭刺得他耳朵生疼,目之所见,李庚年跪在地上,哀嚎着抱住齐政已如蒲苇般无力的身子,哭得撕心裂肺,好似在叫天,好似在唤地。

  除了哭,此时还能做什么?

  齐昱像个傻子一般站在那里,却是连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因为此时此刻,最过悲哀的,已不是死亡。

  ——若说是太子要害死康王臂膀,才布下此局,便也就罢了。可齐昱却是很清楚,太子身边的洗马就是康王的眼线,如此大动作,康王岂会不知?若是不知,早在齐政出营之前,又为何要劝阻?是怕杀错了人吗?

  他手足早已冰冷,僵直地转过头去看康王的脸,目之所及,竟全然都是悲苦。

  他问:“王兄,是太子吗?”

  康王抬手抹了一把泪,却并没有回答这句话。他只说了一句:“政儿不会白死。”

  ——死都死了,还能管他是不是白死?不过是活人才能说得出罢!

  他怒,怒至yù泪,可哭到了唇边,竟变作苦笑。

  漫天星光高挂塞北沙地上,凄清肃冷,嚎哭之声像是隔着几世红莲业火,曾几何时,兄弟间的欢笑、玩乐,一一打眼前晃过,曾经热到心尖发烫的一桩桩一件件,此时却可将人寒到彻骨。

  原来他一直追随的兄长,想杀自己。

  原来一众兄弟在权利之中,皆是蝼蚁。

  若康王、太子他年称帝,那他们一众兄弟……还有几个可活?

  .

  齐政讣告传入京中,镇南公主漏液闻讯,怄得吐出口鲜血,昏迷不醒。太医院一众人等衣不解带照料三日,终究吊回一口气。

  当天夜里,镇南公主竟直直带了百人,执利剑冲至东宫。东宫大乱,禁卫围住公主不敢妄动,先皇临驾,喝骂镇南公主心中没有家国社稷,没有我朝江山,竟敢斩杀国储。

  镇南公主笑得头上都冒出青筋,将手中的宝剑恨恨扔在地上,出口的声音破碎而疯狂:“家国!社稷!江山!……哈哈哈哈,皇上啊皇上,你就养出这么个儿子封为太子,还谈甚么家国社稷!还谈什么我朝江山!可恨我政儿一世无求,可恨我政儿,还敬他爱他的兄长……到头来,竟都是如斯回报!这就是皇上的天下,这就是皇上的家国!……恨啊!恨……天道不仁……可恨生在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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