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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_书归【完结】(9)

  小窗之中,温彦之探出头,清秀的面容印着暮色,目光肃然地看出来。

  齐昱:“……”

  为何要弄个小窗?

  温彦之呆愣:“皇——”

  “嘘。”齐昱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周福在一边提醒道:“温舍人,不请咱们喝茶?”

  温彦之大梦方醒似的,连忙拉开了院门,将齐昱周福迎了进去。

  ☆、第8章【给朕也下一碗】

  一进小院是一堵影壁,关上了院门,温彦之立马要跪下叩拜。

  齐昱一边摇扇子一边道:“罢了,既出得宫,便只将朕当作寻常客人。”

  温彦之便又站直了,小声道:“微臣谢皇上。”

  目光落在温彦之身上,齐昱发现他已换下了平日里大套的官服,现正穿着称身的褐青色儒衫,落拓随意,腰上还系着个麻布围裙,状似正在烹饪。

  这闲适与淡然,竟给这呆子的神容都添了份悠悠的灵xing。

  如此洗手调羹,谁会信他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

  齐昱哑然失笑。

  再是呆愣的人,此刻亦有些窘迫,温彦之扯下围裙,道:“微臣接驾无状,惊扰皇上。”

  齐昱笑道:“亦是朕未提前知会你,免罪。”

  想不到,这言行状似老朽的温舍人,竟住在如此清幽的小院里。

  甫一进门便闻得阵阵青糙兰气,尤重竹香。料想园中多有青竹,面前虽有影壁与屏门隔着,却也能听见当中细细水声,怕是引了一方涓流活水。

  齐昱望着面前影壁上刻画jīng妙的寒梅与题字,不禁觉得……

  温爱卿真有钱。

  儿子住得真舒坦。

  温彦之此处一贯是极少待客的,更别说是接驾。此时齐昱无端站在院门和照壁间窄窄的当口,一身伟岸英挺的帝王之气,忽让他觉得自己这院子有些小。

  他抬手向屏门处引路:“皇上这边请。”

  进屏门后便是正院,不过五六十坪见方,温彦之独居,故院落真的很小,只一进。四周遍栽翠竹,偶有兰糙,单闻香气便知名贵。入目之处,所有屋舍一目了然,皆是gān净利落。

  进门前听见的涓涓水声竟不似寻常人家中的小桥流水,而是一汪活泉,开在院子西南角,衬着青石做成的小巧假山,正咕嘟嘟冒着水花。

  “温舍人享福,”周福不禁赞了句,“闹中取静独居,竟能引来一池活水,好是清新自在。”

  温彦之站在旁侧,闻言答道:“周公公谬赞,京城此处三坊地质不同于其他,京兆司已勒令严禁钻取活泉,微臣不敢擅专。”

  齐昱指着那汩汩冒泡的水池:“不是活泉还会冒泡?”

  温彦之道:“禀皇上,微臣在池底牵引了竹管,再将竹管折回池中,池水因压力而经木管流动,形成泉泡。宫中的三花瀑便是用此种原理,将池水变为假山上的瀑布,《东坡志林》之中,称这竹管为唧筒。”

  齐昱恍然,笑,“原来是偏提之法,你为了这园子,倒着实费心。”

  池子上方是个铜壶滴漏,嵌在假山之中,准尺上刻了十二时辰,皆是青竹小楷,秀雅得很,不难想见是谁的手艺。

  一旁的空地上有个做了一半的木头匣子,一把小矬子放在内里,周围散落着许多手雕的齿轮零碎。西厢的廊柱上钉了一张图纸,画出了匣子当中拟用的木座等,以证屋主每日都在悉心钻研。

  “那是何物?”齐昱信步走到图纸前,问道。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微臣不才,坐在园中偶然听闻,隔壁孩童想要个会唱戏的宝箱,于是便想试试能否做出,如今尚未成功。”

  齐昱回头看了他一眼,“果真能做出这般物件?”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唱戏虽未见得,奏些音色总不是难事。”

  为了个孩童的玩耍之物,竟还空口讲起了大话。

  齐昱很是唏嘘。

  想不到平日呆愣刻板的温舍人,心内还有这等柔qíng恻隐。

  为何写实录时,对朕就没有。

  院子正中的石桌上放着一把小葱和一根苦瓜,旁边有个蒙着纱布的大瓷碗,周边散落了些白面,一个泥炉煨在旁边,上面的陶罐像是刚烧上水。

  齐昱猜道:“做面?”

  “是,皇上。”温彦之答。

  回绝了惠荣太后的晚膳,齐昱批着折子忽然就跑出了宫,此刻闻着阵阵葱香与园中清冽的糙木味,只觉积淤心中的烦闷扫空了些许,忽然又有了些胃口,更觉出五脏空空,于是便走到石桌旁坐下了,打开扇子摇了摇。

  “烦请温舍人,给朕也下一碗。”

  温彦之兀地抬头看向齐昱,那眼神清亮到要滴出水来:“微臣饭食粗鄙,不敢奉与皇上。”

  齐昱笑:“怎么,一碗面都舍不得给朕吃?”

  温彦之终于还是跪下:“微臣不敢。皇上容禀,微臣已在面中……和入了……苦瓜泥,恐不合皇上胃口。”

  齐昱摇扇的手顿住,作难地看向温彦之。

  苦……瓜……泥……和……面……?

  甚么鬼吃法。

  而正在齐昱哀怨自己还要饿着肚子等回宫再吃的时候,温彦之及时接了句话。

  “若皇上不弃,微臣重新为皇上做面。”

  齐昱脸上yīn云转晴,手上的扇子也再摇起来。

  “甚好。”

  做面是门学问。齐昱虽是皇帝,却从来都知道。

  早年先皇立了大皇子做储君,将其余稍小的皇子挨个分封了一遍,却把他与贤王、康王等当时尚算愣头的少年拿来补了军职的空,以作为每个皇子必经的历练。

  这一进关西军中,便是八年。

  关西的麦子好,人都爱吃面。关西侯齐政一开始为了巴结他,常到营中拉他一起装平民,吃面馆,于是他也见过很多次麦子磨粉,面粉再和成面的过程。而后老板徒手便将面条拉成,放入锅中,各色香料勾进碗里,捞出熟面,将滚烫的油向上一泼,顷刻面香四溢。

  油辣微麻的口味,是关西的豪慡。

  可眼前在泥炉边忙活的呆子,却是另一番景象。

  齐昱好生自在地打扇,看着温彦之卷起褐青色长衫的袖口,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玉葱似的手指在瓷碗中拿捏面团,神容风清云郎,竟生生将这庖厨之事,作出几分君子之风来。

  泥炉虽关了火,近旁却依然有些热。天没什么风,一层薄汗拢在那呆子的额头上,就连耳朵也似染上了面颊的微红,变成粉色。

  齐昱挑眉看着温彦之,饶有趣味,“温舍人,读书人不应避讳庖厨之事么?”

  温彦之将瓷碗盖在纱布下,答道:“回禀皇上,家母送来的厨娘每日做菜过多,微臣一人未免làng费,便拒了,如今只一老伯每日来浣衣扫洒,故庖厨之事,微臣不得不为之。”

  齐昱莞尔。

  这温彦之比起京城里多数的纨绔来,倒是个实在节俭的人,可见温久龄育子有方,品行上亦比得起他那两个在地方做官的兄长。

  温彦之在齐昱的目光中,垂首立在边上,静静等面发起来,没有言语。

  实则他也明白,一国之君不会单单跑到自己府上问问家常吃碗面,今上总有正经的事qíng,要细细地问他。

  然,这也是他离开御书房前开口献策时,所想要的。

  齐昱的目光,虽带着一贯城府极深的笑意,却像是能够看穿他似的,静默,却锐利。

  “那进内史府,也是温舍人不得不为之?”齐昱支着头,突然问。

  温彦之微微一愣,可没等他开口,齐昱又笑吟吟道:“温舍人可得好好想想,倘若在朕面前胡说,可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

  几不可见地,温彦之的嘴角,泛起一丝清苦的笑,他直身跪下,神qíng并无波澜:“皇上圣明,早已知晓原因,微臣说与不说,已无分别。”

  这无惧的神qíng,是齐昱意料之中。

  齐昱慢慢收起折扇,唇角微末的笑意亦是一点一点地收了起来,此时只目如霜雪地看着温彦之,道:“想查工部旧案,你就真的不怕死?”

  ☆、第9章【那株不开花的树】

  “皇上要杀微臣,微臣无话可说。”温彦之依旧肃然地跪在那里,目光静静看向前方虚空处,好似看着院中青砖碧瓦,又像是映着翠竹的叶子。

  总之,不是惧怕。

  那不卑不屈的模样,叫齐昱想起了御书房后院廊下,那株不开花的树。年年空把一身青绿付了chūn日里最不羁的风,等到秋天摇落飘零,终了,自己甚么也不剩下。

  齐昱看着他,哂道:“果真是个呆子,恐你真死了,亦不知自己是为何而死。”

  温彦之猛地回转目光,眼眸中像是亮起了星:“皇上知道秦尚书的冤qíng?”

  齐昱勾起一个不近人qíng的笑:“你怎知那是冤qíng?”

  “秦尚书乃忠义之人,”温彦之声音提高,“秦尚书绝不会——”

  “有多绝对?”齐昱打断他,锐利的目光直看进他的眼中,“你才认识秦文树多久,就知道他是个甚么人?你从小被温久龄养在宗族,与世无争,若不是参举状元及第,根本不会来到京城,你对朝中百官又知道多少?”

  温彦之愕然,怔怔看着齐昱。

  齐昱手肘撑在石桌上,笑道:“实则史记也是误人,总叫心有不甘者都以为自己是伍子胥,忍rǔ负重便可‘隐忍就功名’,可你也不想想,那伍子胥是个什么下场?”

  ——父受谗诛,伍子胥为父报仇灭了楚国,将楚平王挖出鞭尸,好似报仇雪恨了,可最终却和父亲伍奢一样,死于小人的谗言,和君王的不信任。

  “温彦之,”齐昱接着道,“当年将秦文树弹劾之人,是御史断丞彭怀秋,大理寺卿周博崇督查取证,审理此案的御史大夫林瑾如今已贵为太傅,将秦文树满门抄斩的文书,更是先皇御笔所批。他们都不觉得秦文树冤,又岂容得下你来为他喊冤?单单是你今日质疑先皇判决之事,就已够朕砍你八次脑袋了。”

  温彦之垂下眼,木讷地薄唇微启:“那皇上还在等甚么。”

  乃是仍旧不明白,亦不怕的模样。

  齐昱看着他,像在看一尊顽石,一方愚木,抑或是看一只撞了南墙还不知返的傻狍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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