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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侠记_施定柔【完结】(82)

  这便是她留下的,唯一属于她的东西。

  他来到厨房,厨房收拾得gāngān净净,青花瓷罐里装着几颗蒜瓣,几枚gān姜。瓶瓶罐罐很多,每一样都擦得一尘不染,就好象是刚买回来的。

  为了他的洁癖,她自己也渐渐变成了一个有洁癖的人。

  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转着圈子,难过得几乎要发狂。

  “我是对的,这样做她虽会难过,但却是对她好。”他反复地说服自己。

  “荷衣一向是个想得开的人,什么也不能拴住她。她会渐渐忘掉我的。”

  “我原本就是个废人,原本就不该耽误她太多。”

  “你若爱着一个人,便不能自私,便要时时刻刻为她的长远幸福着想。”

  象这样的理由,他可以想出一千条来证明自己的正确。

  可他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软弱,会突然间变得根本离不开这个女人。

  出门往右不远处,便有一个小酒馆。他买了三大瓶酒,回到自己的屋子,一杯接着一杯地灌了下去,直到自己大醉为止。

  他醉醺醺地摔倒在地,也懒得爬起来,便醉醺醺在地上睡了一夜。

  半夜,他掏出一把小刀,疯狂地想结果自己,耳边却响起了荷衣的话:

  “答应我,永远也不要想到‘死’这个字!”

  他凝视着寒光闪闪的刀锋,良久,又将它藏到枕头之下。

  洗澡的时候,他看着自己残废的身躯,只觉一阵一阵头昏,想不通荷衣为什么还会不顾一切地爱上自己;想不通她替自己擦身,换药时,是如何面对这些可怕的伤痕。

  她大约也象自己一般沉浸在热qíng当中,失去了理智。

  热qíng退却,余下的便只有长长的忍耐,无穷的担心,无尽的cao劳,没有半点愉快可言。

  幸好,他把这一切终止在了当爱变成无味之前!

  第二日,他从沉醉中醒来,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棂,直she到他的脸上。

  他便只好从地上爬起,爬到轮椅上,换上gān净的衣服。将呕吐之物打扫gān净。

  敞开门窗,将屋子里飘dàng着的一股酒味散去。

  他收拾出一点jīng神,来到厨房,为自己煎了两个jī蛋。

  然后他咬咬牙,将心头的悲伤深深地埋在心底。

  活下去,只要还活着,就得活下去!

  既然要活下去,当然要想一想自己该怎样活下去!

  虽然有钱,他却从不是那种躺在钱上睡大觉的人。

  他没有腿,总算还有一双手,总算还不是一个完全的废人。

  “老天爷给我的东西,我全都用了。也算没枉到这人世上走一遭。”他暗暗地想。

  于是他找出笔墨,又找了一块木板,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

  “林氏医馆”

  将它挂在自己大门的旁边。

  他挂木板的时候,正好有一个路人经过。那人拉住他道:“你先生莫不是疯了?这个镇子里已有了一间这一带最大的医铺,老先生姓叶,名满西北,称‘塞外医仙’。你挂这牌子,岂不是存心要抢他老人家的生意?”

  慕容无风怔了怔,道:“可是写《叶氏脉读》的叶士远先生?”

  路人道:“不错。他手下打杂的人倒有一大堆,因老先生脾气怪,至今还没有收到一个徒弟。”

  慕容无风苦笑,道:“这又是为什么?”

  “他老人家常说,学生若是和老师一般聪明,学成了出来,大约也只有老师一半的成就。学生只有比老师聪明,才堪传授。老人家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位比他还聪明的学生,所以跟着他学医的人倒不少,没一个行过拜师之礼。”

  慕容无风淡淡道:“这原本是出家人的禅理,行医的人倒不必那么讲究罢?”

  路人道:“你若跟他这么说,他老人家就会翻白眼,说你恶俗。”

  慕容无风笑了笑,继续往木板上钉钉子。

  他已很久没有笑了。

  路人打量着他,道:“你就是这个‘林氏’?”

  他点点头,道:“嗯。”

  路人道:“你这样子也是大夫?”

  他转过身来,拿眼盯着他,恶狠狠地道:“我这样子又怎么啦?”

  路人愣了愣,道:“这招牌就算是要挂,也要挂得高些。”

  他现在站起来还很困难,便道:“我只能挂这么高。”

  路人道:“你难道要让病人弯着腰来找你的招牌么?”

  他道:“为了治病,弯弯腰又怕什么?”

  路人道:“我可以帮你把它钉到门顶上去。”

  他道:“这木板就钉在这儿。”

  路人叹了一口气,道:“也罢,我看你先生不是本地人,找生意不容易,我有一个妹妹正病着,明天我送她来你这里。”

  慕容无风道:“你为什么不把她送到叶先生那里?”

  路人道:“送他那里,光诊费一次就要三两银子。”

  慕容无风道:“我的诊费是一次十两银子。”

  “你老兄疯了么?第一个病人总得有个折扣罢!”

  “就是这个价,没有折扣。想送她明天就送来。不想送也随你。”

  “你的大名是?”路人道。

  “叶处和。”他淡淡地道:“也就是与人相处一团和气的意思。”

  那路人的鼻子都快气歪了。

  招牌挂出去之后,他便去找隔壁的房东。

  略谈了谈,东家便答应每日自己的小厮去集市买菜时,顺便也给他带回来一份。所需的费用从房租中结算。

  他知道出门往左,再走小半里地便有一个极大的集市。荷衣总是在那里买菜。

  那集市是这小城最热闹的地方,每天天不亮就开张了。四处的商贩涌进来,人声鼎沸,推车的推车,赶马的赶马,晴天的时候尘土飞扬,雨天的时候满地泥泞。

  他最讨厌的就是热闹。这种嘈杂的地方,他永远也不会去。

  东家姓万,人们都叫他万员外,是个又高又胖,满脸大胡子的男人。说起话来嗓门洪亮,xing子十分豪慡。

  “你或许需要几个丫环?我可给替你去买,十二岁的小姑娘在市面上最多三两银子一个。”

  慕容无风皱了皱眉。这人明明在谈一个活人,口气却像是在谈一匹马。

  “我不需要丫环,却需要一头骆驼。”他道。

  他忽然想起自己如若出门,骑骆驼会比较方便。

  这条青石板的长街虽然还勉qiáng行得轮椅,再往前走,便满处是沟沟坎坎,上坡下坡。

  就算是骑着骆驼,他能去的地方也很有限。

  “骆驼就贵了。上好的只怕要三十两银子。我叫行家去帮你弄一头,你可以放在我的马厩里养着。用的时候牵走就行。”万员外看着他一副虚弱的样子,十分同qíng地道。

  “就依你说的,这是三十两银子。多谢了。”他递上银票,告辞了出来。

  房东果然讲信用,快到中午时分便派人送来了他一天要吃的菜,还告诉他骆驼也买好了。

  他到厨房里折腾了半晌,打破了两个小碗,总算是给自己弄了一碟味道不错的小炒。

  好在以前他与荷衣困在那小山村时,他曾做过近十天的饭,遇到难题,还认真请教过辛大娘。

  有那份功夫垫底,他总算chuī火时没有烧着自己的眉毛,切姜时没有割破自己的手,炒菜时没有让油溅出来烫着自己的脸。

  他这才发现,原来做这些事qíng并不难。只是在竹梧院里他从没有机会去做而已。

  接着他便要从井里打水,去洗了早晨换下的衣物。

  井上的辘轳却远比他想象的难摇。摇动时必须双手同时用力,但他双手一离开扶手,身子便难以坐稳,只能紧紧靠在椅背上。那一桶水在井中晃来晃去,十分沉重,好不易升到了井口,俯身接住时,一只手却拎它不动。好不易腾出了另一只手,不提妨辘轳的摇把却松了下来,他手顿时一沉,吃力不住,只好松开,桶便直溜溜地掉了回去。如是三番,他试了七八种姿势,小心翼翼地计算着平衡,这才将一桶水终于弄出了井面,双手扶着,腰却忽然一软,手一松,那桶水便仰面向他泼了过来,将他的半身淋了个透湿。

  初chūn的井水已不那么寒冷,浇在他身上却冻得他直打哆嗦。

  他只好回到屋内将湿衣服脱下来,换了一身gān燥的白袍。那轮椅的坐垫已打湿了,他只好拿下来,放到火盆上烘烤。

  烤完了一面,他将坐垫翻过来,却愣住了。

  坐垫的一角用红丝线绣着两个小小的人头。

  绣工粗糙,线条歪歪扭扭,一看而知是荷衣的手笔。

  左边的一个,头顶上绣了几根长线,大约是头发,旁边绣着“荷衣”两个字。右边的一个,头顶上没有长线,却绣着一个圆髻,一旁是“无风”两字。两个人头紧紧挨在一起,咧嘴大笑,一幅兴高采烈的样子。

  他呆呆地凝视地那两上快乐而简单的人头,眼睛一阵发酸。

  她一向写不好那个“无”字,嫌它笔划太多,写出来总比“风”字要胖一倍。她也一向写不好“慕”字,写出来又比其它三个字要长出一倍。

  她还说,那死去的孩子,她起的名字叫“慕容丁一”。虽然前面两个字笔划复杂,无法避免,但总算后面两个字写起来会省不少劲儿。

  他记得自己当时笑着道:“你何不gān脆就叫她‘慕容一’?”

  “这个……不大妥罢?她叫‘慕容一’,老二岂不得叫‘慕容二’?我怎么听着这么难受呀?”

  他凝视着那幅画,目光模糊了起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他们在一起的确有很多快乐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这一两年荷衣给他的快乐,远远要大于自己前二十年所有快乐的总和。

  可是,荷衣也快乐吗?

  她的身世比自己还要凄凉,却总是一幅劲头十足的样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快乐。

  是的,她是的!

  不然她不会画这幅,希望他们永远快乐下去。

  既然彼此快乐,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为什么还要想那么多?

  “读书人总是被高尚的qíngcao所左右,自已占着个理,便要做圣人。咱们这些没读书的土人,便总要受你们的折磨。”有一回荷衣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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