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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其凉_林子律【完结+番外】(4)

  苏锦道:“过了谷雨,便刚好十二年。”

  庄白英道:“你最初拜入阳明,才只有七岁,如今却也快到弱冠之年。这十二年来,谢师兄对你倾囊相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的就是不让你荒废时光。你入门之时,谢师兄已到知天命之年,习武并非修仙,没有飞升之道,我们也会老迈、衰弱,最终逃不过终局——这道理,谢师兄不会没教过你。”

  苏锦不知他要说什么,讷讷道:“是,师父曾说,他已是暮年,终有离开的时候,让弟子不要伤心过度,但弟子仍旧……”

  庄白英微笑道:“你自幼与家人分别,多亏谢师兄教导得以解脱。天地君亲师,他已然是你的至亲。失去至亲的痛,阿锦,你可恨过?”

  苏锦摇头:“弟子不恨,只是觉得自己没用,这许多年来,师父谆谆教诲,可弟子未曾尽孝,武学造诣还尚且望其项背。”

  庄白英欣慰道:“你有此宏愿,自是很好。谢师兄有几十年的修为,你资质不差,但在这朝夕之间又岂能追上?阿锦,他毕生……只有你一个弟子,你还年轻,日后勤修苦练,自会成就一番大事。”

  他的话仿佛没有哪里不对,却处处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遗憾。苏锦分明觉得庄白英话里有话,之前的片刻停顿就是铁证。

  他大胆地问道:“师父除我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弟子?”

  庄白英愣了须臾后,似是想起了很久远的往事,他如释重负地一笑,道:

  “现在告诉你也无妨。谢师兄在群英会夺魁之前,曾经有一个弟子,是真正的奇才……江湖武学、诸子百家无所不通。而后他……与谢师兄起了争执,叛出了师门。”

  苏锦似是想不到总是一脸淡然的谢凌还会与人起争执,轻轻地喟叹了一句。

  庄白英道:“但也是往事了,这一直是你师父心中最大的遗憾。从那以后,他xingqíng大变,成了后来你最熟悉的模样。他自十年前身体每况愈下,是被早年生涯拖累,他已看破生死轮回,一定也不希望你悲戚太久。”

  苏锦点头道:“是,多谢三师父开解。”

  庄白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小臂:“好孩子。你师父不在之后,许多功法还要督促自己,不要落下。如今我有个任务jiāo给你,可愿替我跑一趟?”

  自从七岁那年上了会稽山,苏锦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山脚的市集,此时听闻,很是新奇:“三师父要让我下山?”

  庄白英起身从藏书阁背后取出一个檀木匣子,打开后里头正是一卷白绢,他仔细查看后,用一个金属卷轴壳将它包裹起来,珍而重之地递给苏锦。

  “我派在临安有个暗桩,原本是为了以防万一,后来也兼有传信之用。”庄白英严肃道,“我要你替我把这封信带到临安,在那镇守的是我的大弟子薛沉,告诉他妥善保管,切勿丢失。此事虽小,却关系几条人命,你一定要亲自带到。”

  庄白英素来平易近人,如此严肃的时候更是少见,苏锦郑重接过:“三师父放心,弟子必定不rǔ使命。”

  庄白英见他要跪,连忙伸手扶住,温和道:“同门之间,若非重大节日,不必行此大礼。这样吧,阿锦,事不宜迟,你轻装从简——出门前,去祠堂给你师父和各位师祖们磕三个头,拜谢他们养育之恩,也算作你……下山前再见一面。”

  苏锦皱眉,表面应了,将那卷轴往袖子里一揣,转身离开了藏书阁。

  他只是当年痴呆了十天半月,又不是傻了,从庄白英竭力隐藏却仍然透露出的讯息中,总觉得这事不简单。

  而苏锦谁也不敢问,他按庄白英所言,去祠堂静默地跪了一会儿,给阳明的其余师祖磕了三个头。再回到清净峰收拾了行李,走出屋门时,qíng不自禁地停住了。

  谢凌闭关前的场景历历在目。

  那日苏锦依旧晨起去清净峰后山的泉眼挑水,回到院子时,谢凌已穿戴整齐,握着他的剑往外走。见了一身láng藉的苏锦,谢凌竟难能可贵地笑了笑,同他打了招呼。

  苏锦问道:“师父要去闭关吗?”

  谢凌颔首道:“大约一百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打理好静心苑,平日的练习千万不可偷懒。待我归来,你若进步巨大,我便要开始传你凌霄九式了。”

  苏锦应下,只当他出个远门,却不想这居然成了师徒之间最后的对话。一百日过去大半,等来的却是谢凌闭关时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消息。

  思及此处,苏锦几乎承受不住地蹲在地上。

  一糙一木都十分熟悉,而夏日还未到,凉风习习,更是让他恍如置身于年幼时来到此处的第一天。清净峰再无旁人,苏锦起身锁了门,又不忍地抚摸那木雕的花纹,经年的风使得它们入手光滑,仿佛每一块木头都带着一段故事

  苏锦叹了口气,终于接受谢凌不在了的这个事实。

  三千里山河第一人又如何呢?最终逃不开天命,人死如灯灭,走的时候孑然一身,什么也没带去。

  最后一字在脑中落下,苏锦蓦然全身一个激灵。

  师父仙去,彼时身侧谁都不在,庄白英习过剑法可未必知道全篇如何写。

  那么《凌霄剑谱》……岂不是就此失传?

  他终于发现了这桩桩种种当中最为不妥的地方,庄白英给他的卷轴就在包袱中,什么要紧的非得让他这个与门内大小事务向来毫无瓜葛的人去办?薛沉这人他从来没听说过,去到临安又何以相认?庄白英不像是要差遣他,反倒是……

  bī他下山。

  他甚至没有告诉苏锦归期何时。

  背后起了一阵冷汗,苏锦立刻腾身而起,就要去阳明峰的大殿问个明白。

  大殿外习武广场,向来熙熙攘攘门庭若市,此刻苏锦甫一落地,立刻从人堆里钻出了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勾过了他的肩膀。

  苏锦看清那人,无奈道:“小师叔,你放过我,我找三师父有要事!”

  程九歌嘿嘿一笑,扭着他的肩转了个面向:“叫掌门师兄作‘师父’,换到我这儿就是‘师叔’,阿锦,你好偏心啊!”

  苏锦同他理论不开,心急如焚,几乎忍不住动了手。

  他握住程九歌的手腕一个反身将自己摘了出去,又在对方没反应过之时敏捷地将他双臂锁死在了背后。苏锦单手掐住程九歌脉门,另一手迅雷之势点了他的xué道,叫人双腿一软地靠在了旁边亭子前的石碑上。

  程九歌在那一辈弟子中年纪最小、武学造诣最低,原本志不在此,因而更不用功,长期下来,和师侄辈的弟子没大没小惯了,竟能轻易地被苏锦制服。

  苏锦一捋额前碎发:“小师叔,得罪了,谁让你拦我。”

  程九歌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叔!诶!别走,我也有事跟你说!”

  走出两步的人转身,皱着眉走回来,好整以暇地抱臂道:“就知道你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此地拦我,说吧,何事,可与下山有关?”

  程九歌示意道:“你先把我松开,我给你一个东西。”

  苏锦一瘪嘴,解了他的xué道,见那人磨磨蹭蹭地揉了揉手腕,催促道:“赶紧的小师叔,你就不怕我再把你抓起来?”

  程九歌作势要打他,落下去的手却抓住了苏锦的小臂:“掌门师兄要送你下山,派我专程给你一样行走江湖的物事,年纪大了,该去历练一番——”

  苏锦不由自主地被他抓着去到山门之处的折柳亭——折柳送别,寄梅托思,向来不是什么好寓意。他正要发问,却见程九歌不知从哪里取出一长条包裹递给他,苏锦没接,被他拽过手掌,直接放了上去。

  入手沉甸甸,隔着布条亦能感知温度渐冷,隐有金属之声。

  苏锦皱眉:“剑?”

  程九歌道:“不错,正是一把剑。我派弟子多惯用剑,二师兄更是以剑法闻名,想来教了你不少。阳明虽然不大,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到弱冠之年的弟子,皆有本门长辈亲手打造一把剑。宝剑赠英雄,你今年秋天及冠,算作提前给了。”

  苏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迫不及待地将裹在外面的布条拉下,露出古朴的剑身。

  这把剑一看便是利器,剑鞘纯黑,铸有暗色竹纹,比寻常练习时用的剑长上三分,剑身却又窄上半指。苏锦手握剑柄,顷刻间叫它出了鞘。

  剑身薄而沉稳,三尺青锋锐利无比,而剑铭则是篆书的两个字:“不易”。

  程九歌见他微微愣神,解释道:“此剑二师兄在世时便着手铸造。你乃他的得意门生,从选材到铸剑,二师兄皆十分上心——剑铭便是他给你的寄托,‘不易乎世,不成乎名’。掌门师兄亦是这个意思,阿锦,下山去吧。”

  收剑入鞘,苏锦看向程九歌,问出心中疑惑:“三师父不要我再回来了?”

  程九歌白衣翩翩,恍惚间仍是当日引他上山时的模样,温文尔雅地笑道:“怎么会,你送完信可自行在江湖中闯dàng,也能回来。我早就说过,这里是你的家。”

  苏锦点点头,揖礼道:“是我僭越了,多谢小师叔。”

  他忽然明白过来,程九歌能在此给他送了剑,必然是庄白英的意思,他们不是赶他走,而是到了年岁,以这样的方式送他下山历练,就像当日怀虚真人的大弟子。

  此前的过度揣摩和担惊受怕立时灰飞烟灭,苏锦牵过马缰,又朝程九歌行了一礼。

  “小师叔后会有期,阿锦拜别了。”

  程九歌回礼,一言不发,目送他的身影一步三回头地沿着山路消失了。

  待到四野归于静寂,程九歌留上挂着的那点笑意顿时收敛,他轻身掠过折柳亭,速度极快地回到了阳明峰的大殿中。

  庄白英正端坐其中,见他回来,淡然道:“东西送到了?”

  程九歌道:“他打消了疑虑,已经走了。这孩子,忒不好糊弄,好在师兄你有先见之明,将那把剑留下让他带去,否则还真不知道如何说。”

  庄白英不理会他的长篇大论,道:“没有告诉他真相自是最好,现在苏锦离开,唯一的顾虑也没有了。你去找你四师兄,让所有弟子退守清净峰——他们冲着《凌霄剑谱》而来,定不会轻易放过那处。”

  程九歌颔首,正要离开,却又被庄白英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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