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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昏君_樱桃【完结】(66)

  里面有人,三人。

  最里面的是个孩童,穿着明huáng龙袍,眼角挂着眼泪,见我单手持刀,一身浴血站在外头,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一只手掩住他的口唇,进而有人在他身边蹲下来,将他护在怀中。那人脸上一道长疤,毁去了曾经“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好容貌,不知是否多年政事劳累所致,连乌黑发亮的一把头发都添了不少银丝。在他们面前几步站着个身穿武将甲胄的男人,那人手持一把卷了刃的长刀,甲胄裂了,头盔也不知丢去哪里,发丝凌乱,混了血汗,沾在鬓边。

  我迈过门槛,脚步落在空dàngdàng的大殿中,隐隐有回声。正午的日光自门外she入,照亮了殿中的“正大光明”牌匾,牌匾下传了数代已然发暗的金色龙椅,还有面前这位将军。

  他是我的熟人,几天前我曾见过他,几年前我恨过他,更多年前,我夜深不寐之时,曾辗转榻间,搂着被子,轻轻叫过他的名字。

  他没变样,十几年了,我都变了,他还是这个样。剑眉星目,器宇轩昂,甲胄虽裂了,可穿在他身上,仍衬得他是我庆朝独一无二的名将。

  我看着他,他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他的表qíng一开始有些怔忡,随后眼角眉梢,稍稍起了一点皱纹。我见他连唇角都扬了起来,他走向我,无限的蜜意,无限的柔。

  “陛下,我心中……”

  鲜血飞溅!

  带着腥热的血溅了一地,甚至溅得不远处那两人浑身都是。我听到一声短促却立刻被压抑下来的深呼吸,而后看也没看那两人,转身走到一旁,捡起掉落在地的那枚头颅。

  那人兀自大张着口,似乎还想对我说些什么。然而前尘往事,你不必提,我不想听。

  我走出门,一直走到台阶之上,对着下面无数的士兵,轻轻将那枚头颅掷了出去。

  头颅滚地,在台阶上蹦落几下,掉到众人脚边。

  我居高临下,手握长刀,俾睨所有抬头仰望我的人。

  片刻,整个皇宫响起一片山呼。

  “皇上万岁万万岁!”

  十一月底,入冬,一场大雪将京城下成银装素裹的一个雪世界。

  我扶着内侍的手下了銮轿,守门的侍卫太监一溜小跑过来,齐呼万岁。许是知道我要来,所以宫人们提前扫净了门前的雪,可惜这丝毫不能缓解这座宫室的寂寥与冷清,反倒使这种萧索更加呼之yù出。

  我扶着内侍的手走到门前,门上拴着铁链,铁链上挂着一把拳头大的铜锁。内侍皱起眉头,质问守门的太监怎知我要来还不提前开锁。那太监怎敢在我面前争辩,赶忙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把锁打开。等待锁开的片刻,我扫了眼旁边,这里镇日锁着门,然而门边新开了个半尺见方的窗口,尺寸刚够塞进一个水瓮,或是一个食盒。

  这里曾是太妃的居处,地方宽敞,躲避人烟,是这宫里除冷宫外最像冷宫的地方。

  门上的合页生了锈,一推开便发出刺耳的“支格”声,仿佛力气再使大些,门就要掉下来似的。里头又脏又乱,已经许久没人打扫,前日雪大,连廊下的雪都积了三寸厚。我一脚迈进去,没走几步,便觉得这里头竟比外面还冷。

  “这里日常不供应炭火么?”我慢悠悠笑道,“你们啊,不要攀高踩低,这里住的好歹是朕的老师,你们要非要冻死他才行么?”

  我走进去,内侍想要跟随,我瞥他一眼,他乖乖站在门口,关上了门。往里走,走出yīn暗cháo湿的门廊,正厅地上坐着个人。

  屋里头桌椅齐全,那人偏靠着椅子,箕坐在地上。这么冷,我尚且披着披风,他却只着一件夹袄。那夹袄脏得看不出什么颜色,想来这里的人连炭火都不给他预备,自然也不会给他替换的衣服。他的袖口裤脚都破了,露出四肢腕处缠着绷带的伤口。

  手脚筋尽断,没人给他好好包扎,他自己也不顾及身体,伤口至今还没愈合,渗出点点血色。

  我走到天井中央,静静看着那人,问道:“底下人说你想见朕?”

  大日头从头顶斜着照下来,只差一寸就能照到那人身上。那人的腿动了动,而后身子像僵住了似的,一点点转过来,用那张毁了容的脸朝着我,仔仔细细,将我打量了半晌。

  “你的伤好了么?”他问。

  我挑眉,不知他在说什么。

  “你在花洲不是遇刺了么?传闻你险些重伤不治,为这个,卫明与我起了好大的龃龉。不管我怎么解释,他都觉得刺客是我派去的,到他死,我们都没能把这件事说明白。”殷燕宁道。

  我道:“朕没受伤,也知道人不是你派的。”

  殷燕宁斜睨着我,从喉咙里逸出一声极度嘲讽的讥笑。

  “卫明的尸首呢?”他问。

  “朕已jiāo还给他的家人。”

  “家人?他还有家人吗?弑君篡位是要诛九族的。”

  “如何定罪,如何判刑,这些都jiāo给刑部了,朕不过问。”

  “呵,”殷燕宁又是一声讥笑,半侧着头,眼角微挑,问我道,“你的复位还朝大典日子定了吧?”

  我也扯开嘴角,笑了一声:“礼部跟钦天监一起选定的吉日,定在七日之后。”

  “是吗?那我真要恭喜陛下了。”

  殷燕宁缓慢地屈起一条腿,动作之僵硬,我似乎能听到他关节摩擦发出的可怖声响。他将双手垂在大腿根,淡淡地道:“你的儿子……他不如你聪明,却比你听话。这些年我一直陪着他,教他读书做人,教他做个好皇帝。我自小便有志向,愿为帝王肱骨,开太平盛世。以前我觉得,做皇帝不可太笨,笨了就碍事;也不能太过聪明,否则容易生出不该有的小心思。后宫十几位皇子里,你是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最乖巧,最与世无争的一个。我知道你不想当皇帝,正因如此,你才更能做一个好皇帝。”

  “朱毓,我一心扶你上位,与你君臣相得,互为助力,为此不惜牺牲一切。那场大火之后我被叛军裹挟带到淮江一带,当时我容貌已毁,遍体伤痕,无食无衣,若不是心中存着回到京城为你辅政的信念,我根本不能生还。叛军被围剿那日,我拼了命逃出去,被一农户所救。大火毁去了我的嗓子,我说不出话,又被叛军折磨得不成人形,连番大病,以至几年不能下chuáng,如废人一般。村里人说,活成我这个样子真不如死了的好,可我挺着一口气,我要回去,我不能死。”

  “好在农户一家都是厚道之人,为我寻医问药,几年如一日的照顾我,我才渐渐好了起来。这时却传来消息,你将卫明软禁,大权独揽,戮尽外祖蓝氏满门,甚至诛杀了自己所有亲兄弟。我如遭雷轰,怎么都不能相信,然后明白,自己看错了人。你不是我要辅佐的圣明之主,我也回不去了。”

  殷燕宁长吸一口气,他本垂着头,说完这些话,却突然抬头望着我,仿佛想看看我是什么表qíng。我能有什么表qíng?他说着,我听着罢了。

  他继续道:“昏君,你可知道自己治下的江山是什么样子?百姓饿殍千里,民不聊生,为了活下去,甚至不得不卖儿卖女。你可知救我照顾我的农户一家最后如何了么?淮江修堤坝,这家的男人被征调去淮江做徭役,再也没有回来。他死了之后,官府又征调他七旬老父去做徭役,老人家也没能回来。农户家只余一老妪,一少女。少女年方十七岁,我重病之时就是她在榻前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她已有婚配,然而未婚夫也被征调去淮江,不日启程。两人绝望之下,一碗砒霜毒死了奶奶,双双投了井。”

  “这样的家破人亡在你治下不是少数。淮江兴修水利,占去多少良田,又bī得多少人妻离子散。然而淮江一线官员却日日歌舞升平。你可知你每年拨下的水利款有一多半都被官员贪去,他们拿着百姓的血汗钱挥霍,却丝毫没有怜惜百姓之心。”

  殷燕宁单手握拳,然而他手伤未愈,这个拳百般用力都握不紧。他怒气攻心,狠狠一拳砸在地上,砸得手腕伤口登时渗出血来。

  “彼时水匪只是淮江上一股小小势力,我用三年时间打入其中,成为淮江水匪的总军师。我想借水匪之力杀上京城,改立明君,谁知水匪是扶不起的阿斗,竟被朝廷剿灭。不得已,我只好孤身潜入京城,向卫明求援。”殷燕宁顿了顿,嗤笑道,“卫明初时不肯,真叫我大吃一惊。那时我躲在卫明府中,夜夜为如何说服卫明彻夜难眠,谁知道我还没想到办法,他却突然把你捉来了。昏君,你可知我有多高兴,可恨我一时大意,卫明一时优柔,竟叫你活了下来,若老天开眼让我回到过去,我定要自己刺那一剑,绝不假手他人!”

  殷燕宁恨得牙根松颤,拳头抵在地上,血顺着指节流出小小一滩。屋里如此冷,热血涌出竟冒着热气,我定定看了一会儿,抬眼道:“你叫朕来就是为了跟朕说这些?”

  殷燕宁一怔,没有回答。

  我懂了,可是失败者的哀鸣实在不好听,我转身朝门外走去。

  身后的殷燕宁却突然恼羞成怒,大骂道:“朱毓小儿,你以为你赢得光彩吗?你也不过是凭鬼蜮之计赢了我!你借殷豪之语挑拨我与卫明不和,更大肆重用佞幸。戚长缨与魏铎皆是不孝不义不悌之辈,孟士准更是jian佞小人,你把江山jiāo给他们,我就眼睁睁看着你做亡国之君!”

  脚下一顿,我转过身,直视殷燕的双眼。

  “朕的江山是朕自己的,朕不会jiāo给任何人。”我淡淡笑道,“太傅说得不错,朕赢得确实侥幸,然而朕最该谢的不是旗下名将,反倒是太傅才对。你与卫明不和由来已久,根本用不着朕来挑拨。若不是你们各自结党,处处掣肘,多方延误战机,朕的大军如何能抓住机会连打胜仗?你们多年来一人掌军权,一人掌文臣,彼此不能全盘信任,反倒暗中在对方中间安cha人手,以至朝臣如一盘散沙,武将各扫门前雪毫无全局之念,打起仗来不能互相照应,反倒彼此拖累。卫明武人出身,武将犯错他不问罪责一力遮掩,你出身世家大族,主政之后也大肆任用世家子弟,连殷豪这等无能之辈都被你召回为官。可结果呢?水灾时世家大族囤积居奇,哄抬米价,军饷征募不上你向他们借粮,他们却推脱没有。――太傅,你说,单独拿出这其中任何一样是不是都足够保证朕能赢?你一口气送了朕这么多,朕真该好好谢谢你。”

  “昏君,你不必巧舌如簧……”殷燕宁张口yù骂,却被我挡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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