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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来之上妆_时镜【完结】(28)

  客厅。

  堂上高挂着一幅猛虎啸山图,下面两侧各摆了两座太师椅,地面上铺着洋红富贵花纹地毯,两旁是两排六把红木圈椅,才换上了新的椅套。

  此刻高拱高坐在左首太师椅上,饮了一口热茶,才掀起眼皮来看坐在左下首的谢宗明与谢蓉二人。

  谢宗明已过而立,三十又五,看着面相儒雅,文质彬彬,眼角有细长的gān纹,唇上留着两撇胡子,一身藏蓝色道袍打扮。

  兴许是因为与这一位权倾朝野的老丈人高拱不熟,谢宗明多少有几分紧张,在端起茶盏来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旁边的高福都听见了茶盖和茶碗之间的碰撞声。

  更下面坐的是一名身着湖蓝色chūn衫的少女,年纪要比谢馥大一些,已经长开,肤色白皙,樱桃小口上偏点了几分桃红的口脂,嫩得像是枝头的花骨朵,饱满又鲜嫩。

  她规规矩矩地并拢两腿,坐在椅子上,两手jiāo叠捏着手帕,置于腰腹间。

  怎么看,都像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可人儿。

  这就是谢蓉了。

  高拱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不过毕竟是老狐狸,在他开口的时候,纷乱的心绪就已经被收拾了个gān净,沉稳又平静。

  “江南虽出了水患,可幸好没波及到绍兴。你在绍兴知府的任上已有六年,再考可有把握?”

  外官三年一朝觐,今年因为与鞑靼互市等事提前,所以各州府县官员四月就接了隆庆帝的旨意,五月赴京朝觐。

  这一来,可打了诸多官员一个措手不及。

  该贿赂的人没来得及贿赂,该打通的关系没打通,该做的事qíng没有做……

  若真等到考绩的时候,恐怕只有袖子擦泪,哭个不停了。

  谢宗明当年乃是二甲进士出身,可运气不好,没被点入翰林,外放出来当了知县,正好在会稽。

  前几年,因绍兴的知府坏了事,谢宗明临时顶上,代了一段时间,后来兴许是上头瞧他做事还算中规中矩,索xing提拔他为绍兴知府,到现在正好是六年。

  若是今年运气也好,能评个“称职”,谢宗明指不定就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高拱如今可是当朝内阁首辅,手握重权,如今主动跟他说起考绩的事qíng来,难免叫人想入非非。

  一时之间,谢宗明也紧张了起来。

  他不禁微微挺直腰杆,有些期期艾艾地开口:“大计之事,尚无什么风声传出。小婿平庸无能,在任上未立寸功,若说是把握……实在是……没有几分……”

  高拱听了,抬起眼来,正好对上谢宗明那带了几分小心的眼神。

  那一瞬间,他心里冷哼了一声。

  伸手一摸下巴上面那一大把的胡子,高拱半点没在意地开口:“朝廷总归公允,这一次大计又是张居正主持,此人虽总与我政见不合,不过识人方面也算有两把刷子。你且放心,不必多担心。再差,也不过是不能再上一步罢了……”

  “……小、小婿明白……”

  听了高拱的话,谢宗明只觉得心都凉了半截。

  方才他说话故意透露出几分为难的意思,分明就是想暗示高拱,能不能在这件事上出力。可偏偏高拱避而不谈,还告诉他这一次是张居正主持大局。

  开什么玩笑?

  谁不知道张居正与高拱不对盘,谢宗明又是高拱的女婿,能有好果子吃?

  那一瞬间,谢宗明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

  高拱冷眼看着,心里已经哼了一声。

  当年的事qíng,即便与谢宗明关系不很大,可见了他,难免叫他想起当年的启珠来。

  启珠,乃是他女儿、谢馥母亲高氏的闺名。

  当年高氏出嫁之前,谢宗明身边通房丫头有孕,为了未进门主母的脸面,怎么也该落胎。

  可没想到,谢宗明竟然让这个孩子生了下来,也就是后来的谢蓉。

  若非启珠婚约已定,执意要嫁去绍兴,高拱必定一把将婚书撕个粉碎,不让自家女儿受这闲气!

  可又能如何?

  他终究不能。

  昔年的一桩桩是非,都从高拱脑海之中闪现过去,最后定格成了年纪小小的谢馥,那张仓皇无措的脸。

  总之,没让谢宗明从此告别官场、仕途无望,已经是他最后的仁慈。

  高拱仿佛没看见谢宗明惶恐的表qíng异样,笑着道:“馥儿下午去了五蕴茶社,只怕这一会儿还回不来,已经派人去等,想必还要等些时候。”

  “无妨,无妨。”

  只是……

  一个姑娘家,平白无故出门去什么茶社?

  谢宗明想着,面上便渐渐沉了下来。

  谢蓉坐在旁边,手心里都是薄薄的冷汗。

  谢宗明与高拱这两段对话虽然不多,可已经让谢蓉感觉到了几分冷淡和危险。

  她一个妾生的庶女,如今随着父亲一道来京中拜访嫡母娘家,如何能不如坐针毡?

  悄悄抬起头来,谢蓉看见了谢宗明微微汗湿的鬓角。

  高拱的目光沉着无比,端起茶来细品,似乎不打算再开口。

  谢宗明也不知道说什么。

  厅中的气氛一阵沉凝。

  正在这时,厅外传来压低的请安声:“见过小姐。”

  应当是有人来了厅前,外面伺候的下人在请安。

  谢蓉听得一怔,小姐?

  来京城之前,她早已经打听清楚,高府只有一位小姐,还是庶出的,听说叫高妙珍。

  高妙珍乃是高拱唯一的孙女,虽是庶出,可因其特殊,只怕是整个高府最尊贵的存在吧?

  不自觉地,谢蓉侧过了眼眸,想要看看这一位“高妙珍”到底长什么样子。

  厅内的水磨石地面上,一道浅浅的yīn影渐渐爬了上来。

  清丽的影子终于出现。

  雪青色的衣裙轻轻摆动,清瘦腰身,身上缀饰不多,可透着一股子轻灵的味道。

  步伐款款,不疾不徐,半点没有自己来得有些迟了的自觉。

  进门之后,只往高拱面前一拜,语带笑意:“馥儿回来迟了,给外祖父请安。”

  这声音……

  这样貌!

  那一瞬间,谢蓉险些惊得叫出声来。

  依稀的眉眼,渐渐开始脱去当年的青涩,像是刚刚舒展开的枝条,又自带着一股与旁人不同的挺拔。

  来的不是别人,竟是谢馥!

  谢蓉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她不敢认,这竟是当年的小huáng毛丫头。

  再说了,来的不是小姐吗?

  谢馥该是高府的表小姐才对……

  震惊之下,她下意识地朝着客厅门口看去,除了谢馥,只有一个作丫鬟打扮的胖丫头,再看不到第二位“小姐”。

  高妙珍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谢馥可看不到她的惊讶。

  高拱一摆手,脸上霎时绽开了笑意,一下从一个柄国重臣变成了慈祥老人:“回来就好,赶紧坐下吧。茶呢?”

  转过头,高拱竟亲自张罗起来。

  高福连忙躬身:“老奴这便去催。”

  说着赶紧出了去。

  谢宗明脸上的表qíng微微僵硬,似乎完全没想到竟然会看到这样的场面。

  谢馥没了娘,是寄居京城,高拱喜爱乃在谢宗明意料之中,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高拱对谢馥竟然jīng细到了这样的地步。

  高府上上下下的人,对谢馥都不一般。

  这样的认知,让谢宗明有一种奇怪的不知所措。

  高拱笑着道:“你父亲也等你多时了,不知觉已有快三年没见,怕是都不怎么认得了吧?”

  是不怎么认得了。

  谢馥转过头去,打量了谢宗明一眼,是个规规矩矩的文人,跟以前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一样,一样那般陌生。

  低眉敛目,谢馥躬身一礼:“馥儿见过父亲。”

  “馥儿……”

  出口的声音微微带着艰涩之感。

  本该是世上血缘最亲近的人,却偏偏陌生得连说什么都不知道。

  谢宗明站了起来,身上的尴尬显而易见。

  因高氏之死,高拱不待见他,这女儿也素来不亲近自己,可偏偏谢宗明又有求于高拱,进不得,退不得,真是好不尴尬。

  旁边的谢蓉也有些手足无措地跟着站起来,跟谢馥打招呼:“妹妹可还记得我?”

  谢馥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下转了过来,看向谢蓉。

  当年的绣鞋,泥娃娃,谢蓉放下的讽刺……

  一幕一幕,都在眼前回放。

  谢馥唇边的笑意渐渐加深,明媚得像是外面日落时的霞光。

  “姐姐说笑了,这么多年下来,馥儿大变了模样,可姐姐还跟当年差不多。馥儿又怎会不记得?”

  谢蓉听出来了,谢馥这话藏针带刺,着实叫人舒服不起来。

  可现在在高府,自己哪里敢造次?

  qiáng压下心头的不快,谢蓉qiáng笑一声:“妹妹记得便好。”

  “好了,都坐下来吧,馥儿这一路回来也累了吧?”高拱看着气氛诡异,出来打了个圆场,叫谢馥坐下。

  谢馥退了两步,落座在高拱右手边第一把椅子上。

  丫鬟奉茶进来,放到谢馥的手边。

  谢馥端茶起来喝了一口,还没放下,便听见高拱开口问:“今日你去了五蕴茶社,可喝到什么好茶没有?”

  谢馥摇头:“馥儿去带的都是自家的茶,五蕴茶社的茶半口没喝。不过祖父若是起了兴致,只等着再过半月,便当有今年的新茶出来了。”

  “哈哈,如此甚好。”

  高拱听了,喜得一双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不是什么附庸风雅之人,更不爱在市井之中寻找,若是有个人能代他找寻些好吃好喝的玩意儿,那真是再好不过。

  谢馥就是这么个角色。

  一说起五蕴茶社,谢馥就想起回来时候的见闻:“说来,还有一事,馥儿要跟祖父通禀一声。”

  “什么事?”

  高拱不是很在意,把手搁在了扶手上,看向谢馥。

  谢馥轻轻把茶盏放在了一边,有轻微的响声。

  “今日从五蕴茶社回来的时候,有人把馥儿的轿子错认成了您的轿子,竟然拦轿喊冤。是个老伯,被刘一刀怀疑偷了东西。馥儿看着这老伯不似什么jian猾之人,所以用了您给的令牌,派小南护送老伯去公堂,看看事qíng真相到底如何。回头若有结果,小南当来禀报于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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