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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谋/苏记棺材铺_青垚【完结+番外】(32)

  “他?”苏离离转头,凉凉地问木头,“公子,您贵姓啊?”

  木头眼色一丝不乱,望着时绎之,却冷冷答她道:“鄙姓江。”

  *

  一年多前,时绎之时任内廷侍卫长,总管大内侍卫。其时人心已散,士不用力,民不聊生。下面侍卫们懈怠,他却恪尽职守。这夜正在偏殿静坐,忽闻正殿轻响一声,如猫扑瓦。时绎之内力深厚,耳目聪敏,纵身一掠至殿外,正遇下属奔来,急告一声“刺客”。

  时绎之道:“皇上无恙?”

  答曰:“被刺。”

  他心惊而神定,正yù往前,便见一个人影倒纵而出,身姿萧然,平沙落雁般点地。时绎之武艺虽谈不上冠绝天下,却也在天下之颠,见这人刺杀皇帝,毫不慌张,举动之间倒透着一股从容优雅。心中生慨,使出叠影身法,欺至他身边。

  那人步法碎而不乱,须臾躲避他十三招。左脚尖点地一划,正是一招曼珠沙华。三途岸边接引花,花开而叶落,花叶生生不相见。时绎之触动qíng怀,收势而立,细看那人。却见是个布衣少年,既不蒙面,也不玄服,眉目之间反透着疏淡开阔之气。

  他心念一动,道:“qíng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你这招曼珠沙华,少林寺不传俗家弟子。你年纪轻轻与少林有此渊源,必是临江王家人。”

  少年衣袂飘飞,眼睛犹如冰雪般的冷与纯,既不得意也不惊惧,反透着种释然淡漠,“我已杀了皇帝。”

  时绎之亦点头道:“你年纪虽轻,武艺却好,何苦今日来此送死。”这个“死”甫一出口,已是一掌切向他颈脉,料到他因应之数,中途陡然变招为拳,击向他胸腹。

  少年反应奇快,左手隔向他手腕,右手直探他左肋。时绎之侧身闪过,拳法未老,变为指法,擦身过时,微微点到他左臂之上。

  他一招之内三变手势,已是专注之极,却只擦过他衣袖。时绎之多年来未曾遇此奇事,不由得打点jīng神,很快那少年便招架不住,十招之内勉qiáng能还八招,退向宫墙之侧。墙头接应之人连发暗器,将宫中侍卫bī退。时绎之手下再不容qíng,一掌击向他气海。

  那少年竟置而不顾,倾注内力点向他膻中。膻中为人体要xué,心脉所在,时绎之收势不及被他点中胸口,慌乱间一股真气反she般窜上心脉,散入哑门、风府,竟致走火入魔,神志疯癫。京城一破,流落江湖。

  而江秋镝被他一掌拍起,飘飞着摔到宫墙之外,气府震碎,内力俱失。韩蛰鸣以银针刺脉,保住他仅存的真气,却无法聚集于丹田。每日在碧波潭中借助泉水温热疗伤之效运转真气,勉力维系,苟延xing命。

  一年半过去,时绎之再见那个眼睛明亮的布衣少年,那夜鱼死网破般的jiāo手仍然历历在目。他凝神半晌道:“是你受了伤?”

  “拜阁下所赐。”木头声音清淡。

  苏离离瞧出点眉目来,“时叔叔,是你打伤的他?”

  时绎之点头,不咸不淡道:“他也没吃亏,bī得我真气错乱,神志不清,落在陈北光手里,囿于地牢数月。”

  苏离离急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他是替我去杀那昏君,我又在陈北光的地牢里救了你,而你却将他打得不死不活,现在你的真气乱跑,他的伤乱七八糟,于qíng于理,你更应该治他的伤了。”

  时绎之听她一阵劝说,急切之态溢于言表,沉吟半晌道:“你在陈北光那里说要见我时,谎称我是你义父。离离,我既是你娘的师兄,认你做义女如何?”

  苏离离一怔,眉毛轻轻蹙起,心中思忖半晌,摇头道:“我虽想要你救他,可你害我母亲,我怎能认你为父……”

  时绎之低头看着袖子,默然片刻,笑道:“也罢,我原不配做你义父。”他抬头看向木头,“我可以救你,但是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木头道:“你说。”

  “你得了我四十多年的内力,不仅内伤可愈,武功也必然大进。我的师侄女苏离离,孤身一人漂泊江湖。你需立誓,有生之年护她周全,不被坏人所害;否则我予你的内力尽消,筋脉俱断而亡。”

  木头听着,眼仁在灯光下有些收缩,态度却很坦dàng,“我会护她一生一世,却不是因为要你的内力。我不会立这样的誓,你愿救则救。”

  时绎之遭拒,却抚掌大笑道:“好,好,你二人都很好,遇挫而不折节,向死而泯不畏。韩先生,我们该怎样疗这内伤?”

  第二天,韩蛰鸣以针灸封住二人几处大xué,以防真气散漫。时绎之试探着将内力从掌心透入木头掌心,经手三阳经行至天突,沿任脉而下,汇于丹田气海,一一修复他受创的经脉。时绎之脉息中冲突的真气找到了出口,源源不绝而出,像翻腾的洪水倾泄,终于不再漶漫肆nüè。

  二人疗伤之际,苏离离百无聊赖,跑到木头住的小木屋里。屋子只一丈见方,一桌一chuáng,却整洁清慡,一如他过去收拾的那样。藤条箱上叠着的衣服,正是苏离离为他定做的那件青布长袍,已是不足他的身量,袖口也有些磨破了,却洗gān净放在那里。不由得想起从前,在后院的井边打一桶水倒在盆里,洗他的白棉衣,洗得咬牙切齿。

  chuáng头上摆着一本书。苏离离拿过看时,是本《楞严经》。她愣了愣,想他这一年多来生死徘徊,如何勘透。揭开一页,边角有些起毛,显然时常翻看。苏离离思意缱绻,心轻浮而沉堕,随着那古雅简练的字句读下去。

  经上讲到阿难为摩登伽女所诱,将失戒体。佛祖遣文殊师利持咒往救。待到佛祖开讲正法,阐悟空xing时,便觉艰深难懂,只因是他看的书,她又折回前页去读,还是看不懂。缓缓合上书页,却拿在手里,望着那扇小窗发愣,直到木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苏离离回过神来,笑道:“伤治好了么?”

  “我的伤已无大碍,他的伤还没全好。明天继续。”他点上烛火,屋里明亮了许多。火苗在他眼睛里跳跃,黝黑的眼仁映着火光。脸色虽持正,眼中却有深深笑意。

  苏离离见他这副样子,不yīn不阳道:“江大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木头淡淡笑了,伸出双手给她。苏离离握上他手,有些陌生的细腻温柔,从指尖牵延到心底。静静握着,却有qíng愫流动。木头望了她许久,轻声道:“我离开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

  苏离离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身后夜幕渐渐垂下,缓缓道:“还好。被人掐过脖子,中过箭,断了根肋骨,晕过两次。铺子在城破时烧坏了,我又把它修好了。”

  木头收了笑意,“还有呢?”

  苏离离眼睛有些发酸,“程叔被人害死了;我救了一个孩子,后来也让人杀了;言欢姐姐把我的事告诉了出去,不过她也是不得已。”

  木头默然片刻,道:“还有么?”

  苏离离望着他道:“没有了。”

  他捏着她的手微微有些用力,看着她放在膝边的书,轻声道:“《楞严经》上说:‘又如新霁,清旸升天,光入隙中。空中诸有尘相,尘质摇动,虚空寂然。’”

  苏离离道:“什么意思?”

  木头将她拉起身来,沿着手臂抚上她肩头,声音中正清明,“就是说雨后新晴,太阳光she入门fèng,从门fèng的光里可以看到空中尘埃飞扬,就像你经受波折,颠沛流离;尘质轻而浮动,但虚空依然寂静博大,虽然看不见,却时刻相伴相随,就像我。”

  他顿了一顿,“我一直很想你。”

  刹那间有大颗的泪从苏离离的眼眶里溢出,明珠一般剔透,跌碎在地板上。不知是他先拥抱,还是她先依靠,落燕归巢般紧密,竟不觉有丝毫间隙。苏离离用力一口咬在他肩上,用力地咬,一字字恨道:“可是你走了!”

  木头吃疼,也不辩解,“我再不那样子。”

  相拥良久,她把脸埋上他肩颈,用衣料蹭净了泪,仰起脸道:“你叫江什么?”

  木头望着她脸庞,“江秋镝,江河的江,chūn秋的秋,箭镝的镝。”

  苏离离道:“今后改叫江木头。”

  木头板着脸,似在犹豫从是不从,半晌弱声抗议道:“父母取的名字……”

  苏离离打断他道:“姓江,名秋镝,字木头。”

  木头额上青筋浮了一浮,低头从了。

  苏离离大喜,戳着他肩道:“说父母。”

  木头闷声道:“我父亲是以前的临江王,被鲍辉进谮,皇上下令诛了九族。”

  苏离离的眸子猫一样眯起来又张开,点头喟叹道:“我爹名叫叶知秋,幸会,幸会。”

  木头翻起一双白眼勉qiáng应道:“久仰,久仰。”

  正值早chūn,细雨在屋外飘飘地落下,像满天浮尘盖世。牵着手跑到药院里,铜灯之下,头发上沾着细小的雨珠,像染满了晶亮的糖粒。不知是跑的,还是冷风chuī的,苏离离脸靥上有些红,格外动人。

  韩蛰鸣夫妇,陆伯,时绎之都坐在桌前等他们吃饭,但见木头笑容虽浅淡,却真挚;苏离离眉目顾盼,灵慧动人。站在一处,说不出的谐调,让人只觉心意圆满,岁月静好。几人看着,都不觉微笑;韩真却有些怔忡。

  一顿饭吃下来,苏离离忍不住问木头,“你一年多来吃的都是这样的饭菜?”

  木头点点头。

  “这么难吃你怎么吃得下?”

  木头踌躇了片刻,沉闷道:“吃习惯了就好了。”

  韩蛰鸣的夫人四十上下,眉黛烟青,风韵犹存。年少时患了麻风病,父母宗族都视若灾祸,将她丢弃在乱葬岗上。天寒地冻趴在雪地里等死,正遇着韩蛰鸣经过救了她xing命还治好了病,便嫁给了他。韩夫人温柔贤淑,样样都好,惟独厨房里的功夫不能恭维。人说熟能生巧,几十年下来终于能做到饭不糊,菜不生,汤不咸的地步,然而越往jīng深钻研,越是进步迟缓。

  苏离离吃了两天,第三天上,拼了小命气喘吁吁趴上峡谷,去冷水镇买了一窝农家泡好的酸菜,一块猪脊ròu,三斤米线,以及豆粉,鲜姜,芫须,香油等物。北方人爱吃面做的东西,南方人嗜吃米做的东西。

  这米线嚼着有些糯,却比面慡口。酸菜洗净切了薄片,放少许姜熬汤;脊ròu切丝和上豆粉,入汤嫩滑。竹编的漏勺舀一勺子烫好的米线倒进汤碗里,轻浮翻滚。挟一箸,酸汤开味;吃下去,鲜香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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