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澈再也抑制不住满心烦忧,伏在无端肩上,任眼泪默默流下。
道长支起他的身子与他对望,目光悠悠,“阿澈,睡一觉吧。你一夜没睡了。”
“我睡不着...”
无端温温笑着,双指并拢,在成澈额前画了一道符文,“睡吧。一觉醒来就到了。”
睡意骤然压了下来,成澈用尽全力也只能眨两下眼,下一秒便倒进道长怀里,失去意识。
*
成澈迷迷糊糊醒来时,仍是稳稳躺在道长怀里。可那投入马车的光线,似乎已是西斜的暮光。
“醒了?我们也到了。”无端语气平淡。
成澈却分明看出爱人眼圈红肿,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抬手轻轻抚摸无端眼角,“怎么啦...?怎么哭了?”
无端展开笑容,“胡说,你哪看见我哭了。”
可成澈却有直觉,怕是他沉沉睡着这段时间,无端曾咬紧牙关哭过一场。
刚想追问,马车逐渐慢了下来。外边传来一声哟喝,“停车!搜查!”
“搜查?我们这是到哪了...?”
下个瞬间,车帘即被猛地掀开。
成澈看着那几个探头搜查的士兵,看他们的面孔,看他们的军服,骤然怔住,“你们是?!”
而那几个士兵看到成澈,也大惊失色。
“成公子?!”
“公子你不是染了恶疾,不得见人吗?怎么从外面回来了……”
“我...!你认错了!”成澈惊诧难当,他一把掀下帘子,回头怒望无端。
他总算知道对方为什么落泪了。究竟要承受多少苦楚,才能亲手把他带走,又亲手把他送回。
后者轻轻阖上眼,“我知道,我们已经到不了江南了。”
“你!”成澈一把扯住道袍领子,他真的很少对无端发脾气,这算一次,“你怎么可以擅自做主!”
无端苦笑着,“我太懂你了,成澈。如果我们真去了江南,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轻轻覆上成澈的手,“我不想你余生都活在悔恨与愧疚里。更不想你余生都后悔,当年跟我私奔。”
“我...我...”
成澈气得双肩颤抖,死死咬着下唇。
他气。
他气无端就这样擅自背负一切。
他推了一把恋人胸口,“那你以为我不懂你吗?”
“你自作主张带我回榆宁,无论将来发生什么——”
“我成澈都一点错没有...是吧。”
“要怪,都怪你作了决定...是吧。”
他咬牙唤了爱人的名字,“无端!你就是想替我背下一切!”
背下一切罪过因果。
无端默认了。
而往后一切也证实,当年成澈说的一点没错。
把成澈送回榆宁,是无端将近千年漫长的岁月里最最后悔的决定,之一。
可无端庆幸,是由他承受这份悔恨。一千年,他只恨自己。
“喂,送到了,赶紧下车!”马车夫吼道。
成澈掀开帐子,提着行李下了马车。
熟悉的榆宁关入口,熟悉的士兵身着熟悉的军服簇拥着马车。是在迎接他。他望着城墙上严阵以待、神色肃杀的士兵才恍然回神,自己真的回到榆宁了。
“成、成公子。将军说他要见你...他现在...就在关口城墙上。”
无端跟着下了马车,“我一起去。”
“不、不。那个,道长...”士兵犹犹豫豫,“将军说他不见你。”
“他原话...应该不是这样吧。”
“嗯...”士兵看了眼成澈,“将军原话是,‘让那个道士滚回无所观,永远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无端嗤笑一声,“行。”他耸耸肩,“那我回观了。”
成澈望着无端朝未有山入山道口渐行渐远,连忙追了两步,掏出怀里的木刻小阿澈交给道长。
没有人多说一句道别,只是相互深深凝视彼此,而后各自转身离去。
既然回来了,他们都有彼此的一地鸡毛要收拾。
离开两个月,榆宁大街小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人们照常赶市劳作,仿佛完颜於昭的叛乱没有带来一点影响。
成澈缓慢而僵硬登上榆宁关关口城墙,望见他父亲正双手背在身后眺望远方草原。成澈忽然百感交集,某种对家人的眷恋之心不由涌上心头。
两个月不见,父亲也沧桑了,也不知母亲身体是否好些了。
成澈走到他身边,“父亲…我听说乌仑……”
“啪──!”
比那震动耳膜的响声先到的,是左脸上的刺痛。
“你走后,你母亲一病不起,上月已经去了!”成甚甩手离去。
这一巴掌盖下,成澈耳朵嗡嗡作响,深处在楚楚发痛,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沿着耳道缓慢流出。
伸手一碰,是血。
*
无端一阶一阶登上无所观整整八十一道刻有九宫八卦的门阶。
他理了理衣襟,又摸了摸脸,已经做好了被师父狠狠掌掴的准备了。
师父说他无端无端,是行为不端。倒没说错,他确实行为不大端正。
他小时候,师父的授课教化是一律不听,就爱掏出从藏书库偷的符咒书钻研;宵禁时分也不睡觉,用师父的炼丹炉烘山鸡,香味全观都闻得到;闲着没事干就甩墨汁在道观白墙上乱涂乱画,嫁祸到废物师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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