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怎么可能...!
无端抄起斩骨刀,往左手动脉上狠狠划了一道。
鲜血喷涌而出,淋湿他全身。血雨中,无端却眼睁睁瞧见那道伤口竟在缓慢愈合。
无端懵了。
双目赤红的恶鬼在他耳边提醒:
你是最后的榆宁人。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代替我们,活下去。
那恶鬼不仅破了他的死劫,甚至剥夺了他的死亡。
不仅仅是被附身而已,如今他与榆宁诸鬼异心同体,已经密不可分。
——整整十年啊。他终于明白在结界里太久太久,竟会落得一个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下场。
无端倒吸一口凉气。
他如发疯般一刀一刀划在手腕上,将左手划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不...不...放过我...放过我!!”
失血过多,再度眼前一黑。又如一场无梦的短觉,重新睁开双眼,手腕照常如初,不见一丝伤痕。
不知怎得,脑袋里嗡嗡作响。
成澈的质问久久回荡:我还要等多久?我还要等多久?我还要等多久?
无端,我到底还要等多久?
无端只能答以绝望而惨烈的竭声呐喊。
只能迈开步子,朝着茫茫荒原不知什么方向大步跑去。
他在荒原上奔跑。
不知多少日夜。鞋底被磨烂了,他便直接光脚踏在草坪、沙地、石砾。
脚掌血肉模糊,同时又缓慢地再生复原。
阿澈,好怪。
我不吃不喝,无休无止,可我既不知饥饿,也无感困倦。
我分明已经不能算还活着,可怎么还留在这世间,怎么还不能去你那边——
终究没能跑到地府。
回过神来,置身一个熟悉镇子...岔流镇。
他茫然站在大道中央,身旁不时有马车、马匹驶过。一切都与十二年前他在岔流镇摆摊算卦时无任何区别,可望着岔流镇街道上人来人往,集市喧闹嘈杂,孩提玩闹欢声笑语,无端恍然醒悟。
是眼前雀跃蓬勃的生,让他终于真切地、真切地、尤为真切地醒悟:成澈死了。
而成澈当真是恨透了他,才会忍心丢下他一个人,甚至连追都不让追。
无端如行尸走肉,拖动着这具不死不灭的身体走在大街上。他衣不蔽体,一手握斩骨刀,一手握木簪。满头黑发飘飘散开,这些日子淋雨吹风,早已混成一团杂乱。
往来镇民都侧目而视,又忌惮他手上那把刀。只当他是呆滞的乞丐、痴傻的流民。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死僵的身体里,有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嘶吼,在肝肠寸断地嚎哭。也没人在乎了。
全凭直觉与本能,无端走到了那间客栈的位置,他们的
十年过去,客栈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新建的酒庄。
他看着那“王记酒庄”四字,仿佛笑着,许久许久才发出声音:“呵呵...呵。”
原来他和成澈的家,已经被夷为平地。
他恍惚踏进酒庄,揭开正在新酿的酒坛,脏手掬了一抔饮下。
是桃予云。阿澈,是你爱的桃予云。
无端从来不会喝酒,可成澈就想让他尝桃予云的滋味。于是酒鬼会自己先饮一大口,接着把残存的酒汁用唇渡给他。
那么无端会咂咂唇,告诉成澈,味道不错。然后再来几口。
那一天,岔流镇人尽皆知。有个蓬头垢面的醉酒乞丐被一堆小厮从酒庄中撵出,按在大门外往死里打。
大概是打死了吧。
毕竟头破血流、一动不动,不像还能活的模样。
可开当铺的吴老板却说,黄昏他将要闭店时,那乞丐旁若无人走进了他的当铺。
对着一件蒙尘的绛红婚袍泪流满面。
他说他本想赶,可不知怎得,就是觉得那乞丐面熟,好奇了,便多嘴问:“我是不是收过你东西。”
乞丐望着那件婚袍,“这是...我妻的婚袍...”
当铺老板知道乞丐在说胡话,不仅因为那件婚袍根本是新郎官的样式,况且已经放在当铺里十多年了都没人来赎。
“嚯!你还有妻子?那你妻子人呢?”
“他...”
老板说,他分明见到那乞丐嘴型下意识是“死了”。可出口却是:“在等我。”
老板又说,他那天不知怎得,忽然大发慈悲把那件十几年无人问津的婚袍送给了那乞丐。
他说眼睛不会骗人,乞丐死水般的眼睛,竟让他想到他自己十年前死在金人手下的妻,以及那一天的他。
而无端如获至宝。
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捧着成澈的婚袍,忽然知道该往何处去了。
又是无休无止的徒步跋涉。时间的概念对他而言早已模糊,只记得行到颂云泊岸边时,夜色如幕,没有月亮,只洒着一个天宇的细碎星子,而野望寂静无声,榆宁城灯火皆灭,一片漆黑。
一去经年,唯有湖风微凉从未曾改变。
好在那艘小舟竟还停靠在他当年离湖奔赴去寻大蛇的岸边,甚至木浆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摆放。
只是舟身生满苔藓,舟中积满腐臭的淤水。
他跪在淤水中,一无所有了,只能以手臂为成澈擦出一块干净的、可供坐下的位置。
他把婚袍轻之又轻地放在那块船板上,持起那根早已虫蛀腐朽、爬满绿植的木桨,往岸边一支,小舟便岌岌可危地离岸漂去。根本一片随时会沉没的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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