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乎。
风儿湿润,吹着小舟里婚袍陈旧的绑带轻轻飘动。
那时仿佛有人双手搭在膝上,明月般的眼睛望着为他撑桨的那个人:
“从今往后,没有成公子,也没有道长。”
而他们的小舟焕然如新,从未腐朽。
无端笑了,“只有阿澈,与阿澈的心上人。”
这是他最后一次为他撑桨了。小舟停靠湖心岛的一瞬,便整个完全散开,化作浅滩里一堆烂木。
无端捧着成澈的婚袍,缓缓走到中央那棵苍天银杏树下。
他抚着婚袍的裾摆:“阿澈,这座岛...原来当真供不起两棵银杏...”
十年蹉跎。那棵见证他们相识、相知、相爱的银杏树死了。如今是一棵低矮枯木罢了。
无端翻上银杏树干,躺进他熟悉的凹陷处,将婚袍轻轻披在身上。
那么多年了,竟还能闻到成澈发丝留下的香气。就像不远处,成澈亲手栽下的那株银杏,在微弱的星光下树荫密密。
无端缓缓闭上眼。
夜幕深深,晚风阵阵。
有十岁男孩在树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呜...呜呜......”
“大黄......大黄......”
“呜呜呜啊——”
而他在树上阖眼带笑。
成澈。成澈。怎么哭得没完没了。
第144章 第三百零一年中元
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小镇。
道长的生活平静而规律。
每日清晨,当东方第一缕微光透过道观雕窗打在案桌上,他便熄了彻夜点燃的红烛,然后洗净笔墨,收拾画具,整理一夜誊写的小册子,最后推开道观大门,迎接香客。
他的道观不大,一室一院而已。反正没有香火供烛,只有他一个道士,也能打理得干干净净。
无端望着门槛上的积灰,想,今日大概也不会有香客了。
于是回头步到香堂,站在神像盖下的阴影里,不祭拜,不上香,不行礼,只道一声:“阿澈,早。”
手指往神像裙边擦过,似乎也积了一层灰。于是提上木桶往院中水井打一桶清水,绸布浸水打湿,双手拧去余水,沾些草木灰烬。
最后登上神座贡台,仔细擦拭起那尊泥塑。
一遍拭净,他又重拂一遍。直到这尊泥塑的神像不染一粒尘埃。而后他又会取出彩绘与画笔,伏跪在神像前事无巨细地补好每一块被时间腐朽的痕迹。
纵然他根本每天都拭,每天都画。
补他的大悲大愿大圣大慈上极无上净明真君。
扫他为成澈建起的这座道观,这座无所观。
三百年前,完颜於昭杀尽天下道士,焚尽世间经书,直到金朝灭亡后的五十年,九州大地才零星有道观重新建起。
而五年前无所观刚刚迁到江南时,还有许多信道的百姓前来拜访。
他们左看右看没见过这样的神仙,好奇便问,道观主奉的是那哪一派神仙?
年轻的道长介绍,武神。
人们又不明白了,武神?是玄武大帝、真武大帝、武财神关圣帝君?
道长似笑非笑,大陈王朝保疆护国、宁死不降的——
“成甚将军?”
“成澈将军。”
“——你他娘疯了吧!你供奉他!”
消息不胫而走,后来人人都知道了,这疯癫道士供奉的上极无上净明真君,是成澈。
无所观低矮的门槛便再也没有香客踏过了。
无端觉得自己没疯。
他只是相信,成澈一定还在等他。纵然已经过去三百年了,成澈一定还在阴间等他,等他一起转生。
他想,若是如此,那成澈的魂魄独自停留在阴间得多寂寞啊。——就像被留在人间的他一样。
且成澈尸骨无存,成氏满门被灭,想必也不会有血脉稀薄的亲戚逢年过节忽然想起,给成澈上一炷香,烧些纸钱......
——没有阳间人烧去纸钱贿赂鬼卒,设上灵位为其正名,成澈在阴间得受尽欺凌了。
无端思来想去,他这无名无份的夫,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为成澈建观立庙,将天下人的香火引渡到成澈身边。
于是经过无数次销毁,无数次翻新,无数次重来,花了数十年,终于亲手捏出第一尊身着甲胄的成将军等身泥像。
他温温一笑,双手抚过成澈的面庞,向下滑过云青明光甲的纹路,落在那交并叠在膝上的双手。久久握着不放,直到把泥像烘出温度。
“阿澈,今夜又是中元。”
“想吃什么?我给你去买。”
他轻轻放开泥塑的手,“你不必说,我也知道。”
无端还知道,自己快疯了。
三百年孑然一身,既无牵挂也无依靠,既无来处也无归处,换谁不疯?
他洗去脸上灰尘,让彻夜不眠的脑袋稍作清醒。
再洗去满手墨痕彩绘,这是他通宵作画写字留下的痕迹。
最后梳好发髻,别稳木簪,将彻夜誊写的小册子装进背篓。
上街去。去那小商小贩聚集的勾栏瓦舍。
今夜可是中元啊。无归处的游魂四处游荡,有归处的鬼魂回家去。
说到底,他煞费苦心修这座道观,立这尊神像,只是想给成澈中元节一个可去之处。
那么今夜成澈就要回家了。风尘仆仆想必饿坏,又嘴馋。他得提前备好许多许多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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