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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家_潘小纯【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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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从那天以后他们俩坐在房内的时间起码是与太阳照临房间的时间同样长短。时间一旦被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她的“义举”便可成功。环境只有一种。她只有一个同胞兄弟。而且她的兄弟才是这一环境的真正缔造者。她扶墙站立。在这一特定状况内我所用的词便是上面提到的“缔造”。而一旦离开墙,我所用的词会是什么?反正在一九二六年的这座城市里,这所监狱的铁门是不会很厚重的。在监狱铁门里关满了各式各样的犯人。连典狱长自己也在监狱里过着平凡生活。如果时间按照自己的意愿,在监狱上空画出一条彩虹,那么整座监狱也将变得五彩缤纷红光照人。如果时间并没有这样做,那么这所监狱连同里面犯人只会成为一个黑色物体,并且永远黯淡无光。如果无数时间的散点在城市上空连接成一只网罩,在网罩中出现的某个坚如铁、暗如煤的物体就是城中这座监狱了。黑色粉尘黑色粉灰……是监狱内囚犯所看见的时间外貌。在狱中广场,囚犯们的身材显得一样高矮。但在这时候若是再有人提起监狱里充满了人的痛苦和苦难,简秀登已不会像从前那样把“是”或“否”轻易说出口。长短。高矮。从前。是。否。不。是。一样长短。一样高矮。从前。不。同样长短和同样高矮。轻易就说不?轻易就说从前?就说一样长短?一样高矮?就说从前与现在的一切事情?不会的。不会的。无需多说废话。一点也没说废话。一九二六年我们花家的制香业已是江河日下、日见颓败了。城里绝大多数居民平日所要注意的事情主要有两件:一是上街闹事,二是事发后入狱。不少居民成了囚犯。而花家有青花瓷与制香业,花家是大户人家,不应被列入普通百姓之列。可花家从上到下所有人,在思想上多多少少也正在跟着城里百姓的想法走,徘徊于这两件事情之间。上街闹事,然后被捕入狱。说花家生意日渐萧条是不对的,制香业仍有广阔前景,随便听人唱支歌就能明白其中道理。唱歌人有远大理想要表达,制香者更不甘落后。生活的希望是这样:空气中到处有香气飘扬,街巷里能听见歌声。可现在城里的空气需要重新投胎。城中百姓不约而同走出家门,上街抗议城市管理者的某些政策。可这些都是很难解决的问题。在出事地点,人越聚越多,大批军警出动。许多年之后人们对这件事才有了正确态度:当时为什么不作出让步?二六年简秀登走进院子与我成亲。二七年她兄弟出狱,在城里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这里面的时间对不对?)让我好好想想。真的,让我好好想想,整个事情到底是不是这样。你们让开一条路,让我走过去。二六年,在整整一年当中,城里人上街闹事,许多人在闹事过程中死于非命。他们都是从哪条路上挤到街上去的?对,当时每天的死亡人数大大超过出生人数。从那条道上驶过的牛车、马车、驴车一时间都被改装成了装载死人的灵车。灵榇沉重,牲口拉车非常吃力,它们的腿脚与灵车上的牵引绳在巨大力量作用下都绷得像细铁条那样僵直。绳子和无数牲口腿脚成了承受重压的细铁杆。让我想想。你们真得让我好好想想。也让我陪同你们护送亡灵们抵达花家墓地。让老花家祖传的大片墓场中的空白穴位及时借予在这几天里突遭厄运而死亡的人使用。灵柩都是最近才新涂了一层黑漆,所以彼此的颜色非常接近。想想也好。现在距二六年已有多少年了?想出一种好方法,我们便可以轻松穿越那片望不见石碑,只能依稀瞧见远处有栅栏围着的墓地了。想事的时候脑海中缺少故事情节。我是第一次与死者家属合作,在思想上还无法接受正在送葬队伍中弥漫的恐怖气氛。二六年花家那片坟场能够埋葬许多死者。记得那一年城里死了许多人。记得那一年城里一下子多了许多苦主。路上的车辆都用牛或驴子来拉。苦主们像欠了我们花家许多情一样,一个个低俯着脑袋,赶着同样把头低着的牛和驴子走进墓地。空白穴位。有多少墓穴是空着的,还没被花家院子里亡故之人占用?这些天对于花家来说可算是好事临门……城里死人堆积如山,腐臭尸体无处埋葬,三个月借人墓穴,三个月收人租金。在灵车之间,活人手脚穿梭拥挤多如牛毛。往后面一点往后面一点,涂改一下吧,或者将那几个字往后面移动几格,手续一定要按照花家规矩来做。灵车之间一双双活人的手都在为签发租用空白墓穴的契约而忙碌。石块在大片墓地里……说得并不十分形象……能说得再妥贴一点妥当一点吗……石块在大片大片大片花家的墓地之中……石块的色彩在晴朗天空下刺人眼目,这与签订租墓契约所需的地理环境有明显抵触。这些石块都是被用在墓穴底部的铺垫材料,它们质地坚硬,颜色发白,有时也泛出淡淡的青光。这入墓的手续怎么办才行哪。有人抱怨。还没埋入死尸的空墓穴从远处山顶一行行依次延伸下来,一直排到附近较为平坦的土坡上。办好手续的灵车通过墓地窄门,选好位置,然后卸车。人们选墓穴比较细心,之后便匆匆忙忙卸车,将棺材放入墓里。偶尔有单个的人赶车进入墓地,那家伙觉得所有空空白白的墓穴瞬间映入自己眼帘,他会说:多么干净的墓地呵,多么热闹喧哗、双多么寂静的墓场呵。墓穴内连一寸黄色的污水都不会出现。就此改过吧,能改一改契约内容吗,既然居民自己商议好了,让两位死者合着租用一个墓穴,这点可怜要求还是能得到墓场主答应的。让同一个墓穴同时容纳两位暴亡者,就这点要求。可以采用将两个尸体上下摞着的方法将死者入葬。能改动一下吗,将两人上下摞着,身体轻盈的死者在上,身体沉重的死者在下。多做些工作,费些手脚,但要保持较好的方位感。往后面去一点往后面去一点应改为往上面去一点往上面去一点,或者改为往下面去一点往下面去一点。将具体事宜安排安排。身体沉重者让位给身体轻盈者,多么易于掌握的一条合葬原则。就是说在阳间暴死,在阴间合居。在阴间合居几个月时间。有个理想之所提供给你们。合居。合居。合居。合居。某个风雨夜晚,我与古里兄静静伫立在墓场窄门旁,我们两人,刚刚还在商讨合葬之事。改动几处还是行的,要么再拖一拖,要么把原来条款修改一下。即使在夜里,在墓地门旁也能见到一辆辆灵车进入坟场深处。行的,两人合葬。采用出租方式,时间为三个月左右,三月过后,旧亡之人将被迁出墓地,改由新亡之人迁入。自然不需要用什么物件去充当这些没名没份的人的殉葬品。但是我们要对着死者脸拍下照片,把他当时的心思、脸形和一身衣服全拍下来,他的四肢会随意在墓道里游动……这些内容我们都要把它们拍成照片,然后照片被挂在死者家里墙上。墓地里的任何事情都是美事。死者的脸庞不会僵硬。无需殉葬品。有很多人是被新的墓葬形式吸引住了。一上一下,居上者轻浮,居下者沉溺。错了?并没见有人指出。没错?只是没人提出。但有人提倡合葬。只是现在是现在,现在所做之事与风俗无关。是两个不相干的人葬在一起,一上一下葬在一起。他俩不是亲人,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是路人。但合葬形式已被我们接受,因为我们花家只能成为城里合葬之事的首创者。因为城里死人多。三月一过,旧人去新人来,这一进一出都在我们墓地里上演。现在对于墓地主人来说……说什么呀,我们两人整天挤在窄门旁看死人经过,对方是谁,问题由谁来解决,这事到底对于到底对于到底对于谁有利……古里兄说,对于城里出现的新风俗,我们应该赶快接受。“至今,至今……就是说事情发展到今天,”他站在窄门里,站在我对面说,“至今,”我也说,“至今,”“就是到今天,”“到今天,”“已到了今天了,”“已经到今天了,”“到了,”“已经到今天了?”“是到今天了。”“是……至今了?”“不是至今,是到今天。”古里兄站在窄门里面说。我说:“是到了,不是至了?”“是到了。”“至……不是到,至与到是有区别的?它们有点不一样?”“不,它们是一样一样一样的。”“城里的合葬之风……至了?”“不,不,不,不是的,是城里的合葬风俗到了,也不是,是形成了,”“是到了?不是至了?”“是形成了。昨天与今天在墓地里都能见到从城里来的要求将自己家里死去的亲人与别的死者合葬的人。”古里兄说着便用眼睛暗示我,他想叫我……就是想请我这个花家大院的主人……怎么说呢,请大院子里的大宅门里的大户人家的掌印人也了解一下眼前正在墓地里发生的事情。怎么说才算好呢,令人苦恼的事情正在发生。这些苦恼之事原本应该远离花家。借我们花家坟场里几尺地埋葬新近亡故的亲人,在这方面,城里居民倒是有道理可讲的。这么说不会是多余的吧?他们作为死者亲属也不可能是无情无义的。对外出租墓穴,施仁德,这会是多余和徒劳之举?也不是的。我们的古里兄是位好管家,我想把墓地上所有事务都交予他来做。但这事儿肯定不能马上决定。反正墓场上今后要处理事情,我都得带上他一起来。城里到处都有灾难发生,人们每天七死八伤,死者灵车插着复仇标语或旗帜进入花家墓地。复仇是活着的人的信念。进入墓地的车辆全都失去了行驶速度,没有速度,失去整齐队形,没有队形,车辆缓慢爬行,像小虫一样经过。(让谁啃吃泥土,让谁?让谁来墓场啃吃大量黑泥巴?)(如此说话是否让人心寒。)(让人突然觉得这里是一个墓场。)那些标语和红旗……说呀……好好说一说,将那些东西的属性向我们花家解释清楚。路边有一块非常醒目的标语牌,为了使人顺利走向某个方向,有人设置了它。古里兄说,两人合葬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吗,现在城里死人这么多,每天都有大量驮死人的灵车出城,他们出城找临时墓地,找花家,暂时将死者入葬,所以说两人合葬…..合葬就是合葬,同时节省地方。古里兄对我说:“两人合葬,包括迎送灵车,包括为新入土的两位死者守护一夜,雇人彻夜秉烛……就算是既一夜秉烛,又一夜吵闹吧,允许他们没事手里老拿着一根蜡烛,围绕新坟放声说点墓中之人喜欢听的话。”“那次是那次,那次的合葬与其它的合葬不一样。真不能说是一样的。不能一样了。那一次是隆重办了办,但没成。”“那么说,你的想法中没包括雇人说话这一条?”“我现在还没对你说的话感到厌恶吧。”“你还没对着我皱眉头。”“就是说我现在还没讨厌你说的话。墓地里有供奉亡人的巨型蜡烛出售。但可以雇外人去墓地,让他们围着新埋下死尸的墓穴跳几步舞,是雇人去跳的。这是……那次就是这样的。但现在我对这套程序已感到非常厌倦。”“感到疲倦。”“是厌倦。雇来的人只为几个小钱,便要在有人指定的地方跳上整个通宵。人家再累,再多花钱,又有什么用呢,两个死人能透过坟上黄土看见吗?这才是那次合葬失败的原因。一个是杀人犯,一个是被杀之人,他误杀了他,两人却被移来一处合葬。”“一个是……一个则是……,应该这样说,分开来说,一个是什么什么,一个则是什么什么,”他说,“是和则是。”“反正合起来埋葬,对于他俩是有点问题的。”“简求登最终的人生结局竟会是这样,与一个被他误杀的人葬在一起。那扇街边的门实在是太沉了。”“比铁还沉。”“门的料很细,倒下的时间也准。他刚好走到那儿,门便突然倒塌。”“这一下……距离他犯事没几年……是没几年。”“老爷,”“老爷,这合葬,依我看行。”可以开始计算时间了。有钟表没有 ?带了走时准确的表没有?表上的时间是否就是那天街上的时间。时间一定要准确。一定要有走时精确的钟表在一旁记录时间转动。一定要有。你这么说是故意的。一扇临街而立的老门,厚重,结实,凡见过此门的人都说做这门的料子细,门份量沉。每天早上有人将门打开,晚上将门关上,门发出吱吱咛咛声音,传遍半条街,这情景如同黑色铁条网罩,已经深深嵌入现在来坟场为死者挑选墓穴的每一个亲友记忆之中。在记忆之中?谁能听见这一说法,后来又理解了这一说法。现在看来都需要有一定的人生机缘。能理解。在问题的表述上应该……轻点,不是轻松点,而是轻点,料子细,才导致了门份量重,所以为了有一点……为了能制造出一些……缓冲迹象,在事情的描述上是否可以轻描淡写,几笔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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