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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家_潘小纯【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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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他出狱,他上街看人放火烧东西,每天他都要寻找几处角度比较好的位置看人放火烧街,所以在具体的说法上要轻慢一点,每天花家有几处位置可供他站立,好像他离开监狱,被提前释放是一件错误的事情,此事突然发生有点不可思议,它是一件非常错误的事情,就像又一次犯罪。在街上站位需格外谨慎,尤其是在有烈焰奔腾的街上更需多加注意,在几处位置之中,就有一处是处于那扇巨大的门的旁边。他摸过那门,却不知道门的木材有多细腻。这话说得是否有些无关痛痒,这话说得是否有点……门已被街边烈火烘烤了近半个月之久,而几个位置之中就数这儿离火最近,热度也最高,聚集的人因此相当稀少。这话说得符合当时实情,符合当时火情,与后来人们的口述也较为吻合。远离此位置的观火人都是很幸运的,因为此,他们保全了自己的性命。火势在门边蔓延,酷热集中于一点。他的站位是他自己计算好的,上街就是为了能一睹闹事者那股蛮劲。街边有简单的手臂挥舞,有简单的腿脚挥舞,手臂与腿脚……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十分简单。也是在一九二几年。也大概是在二六、二七、二八这几年之中。简求登出来后不久,似乎说不是准确时间,活动区域仅限于几个固定位置上,我们如果从极低的地方看他,比如趴在街道中心的地面上观看他,看他在某个孤独的位置上小心翼翼来回踱步或止步观望火情,那模样就像他是一个经验十足的城市管理者,他的结论一旦形成,整座处于灾难中的城市立即便会有所行动,以阻止灾难进一步扩展。简单点说,他有非常成熟的想法,比方说,他正在说出一个词……过渡……这个地方比刚才自己站立过的地方……就它的现状而言……显得火热,但并不是说新地方具有可以使他感到身心舒服的气氛,可以说根本不是这个原因,即使是这个原因,也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新地方忽然遇上了光芒四射的某个人物,天降祥瑞于斯地?不是的。过渡之中忘了请没蹲过大牢的人指点一二。这事真给忘了。忽视了。他是蹲过牢房的,而且蹲过监狱里的单间牢房。这事已经被完全忘记了。他其实已完全没了做人的记性。从极高的地方俯视,几个地盘个个都是观察火候变化的绝好观察点。要重新做人。做个善人。多好听的声音,但你已坐过监狱,你听不懂。完全不一样。而街火却完全一样。身子没被监狱里的脏东西弄污过。完完全全是个爱清洁、爱卫生、洁身自好的犯人。从平视角度看,他在街上双腿移动很快,一个移动平面与另一个移动平面自然切合。简求登刚出来,就遇上了这个红红火火的日子。简求登在街上遇见几个熟人,那些人在街上随意走动,不被火焰近距离烘烤。不久他差不多已认识了在街上走动的所有行人。有人在火的那一面刷自己两排牙齿,他想冒着热浪走过去与刷牙人说几句话,说什么都行。巨门就矗立在刷牙人身后,那儿没有指示牌指出此处危险,禁止人靠近。刷牙人在火堆旁亮出了雪白的牙齿,他突然将自己的牙刷丢在了地上……喂,街对面那位先生,你手上的牙刷掉了,我说对面那位老哥,你怎么将牙刷掉在了地上,地上有火,地上又脏,你嘴里的牙刷掉在地上了。我闻过牙膏的味道,(说出这一点,现在很重要),这股牙膏味此时正从街对面随风飘来,(这一点十分重要),有了这感觉……他当时隔着大街对那人大声喊:喂,你嘴里的牙刷掉在街上了。刷牙人听见别人喊自己,他张着满是牙膏沫的嘴,用目光呆滞的眼睛在脚边火丛中寻找牙刷。这牙齿刷的,连牙膏的清凉味都飘到街对面去了,(我说呢)。他当时扯足了劲朝街对面喊:“喂,你的东西掉了,掉在火堆里了。”已经晚了。谁说的?他的叫喊对于街对面刷牙人来说真有点晚了。他迈开双腿走过街,走到街对面帮人找牙刷子。很白的……刚才还在。两排牙齿。上下两排。两排牙齿长得非常好看。从最近距离观看牙刷落入烈火之中……这时候他在哪里,他还呆还在原地,走过这条街的目的是帮人找牙刷,在近距离内看人刷牙……丢了牙刷的人开始迅速跑开,他的两排牙齿像雪一样白,身后巨门被火烧得又焦又糊,门已被街火烘烤了近半月,他有狗的习性,哪儿危险就往哪儿去,狗总觉得其它地方没事可干,它要翘起腿在地上撒场尿,我真的不是有意把我的小舅子与一条狗扯到一起来,一头混迹于街巷与人为伴的狗被突然倒塌的大门压死在街边人行道上,门以自己庞大的身躯覆盖了一大片地方,新的时间诞生了,旧时间袭击了一个死亡目标,时间之心令人恐怖,警察在街边没置了围栏,以保护现场,最后有人在附近地上拣到了那根被烧焦的牙刷,简秀登也想起了在兄弟猝死以前的几个日子里自己为他所做的一些小事情……什么?

  16

  按照火车可以在铁轨上高速行驶的说法……就算是任何一趟列车在行驶途中都有某种明显的运动特征能被人说一说评一评吧……按照这个说法,巨型铁皮车一旦被开动起来,它会突然变得跟停靠站台时的情景完全不一样。但火车在途中的单一表现,又与铁轨的单一走向有着密切关系。就说现在的火车,在这方面跟过去相比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在行驶方向上出现的单一化问题不能让普通人来思考……什么?让什么人来思考……随便说一说……但不能用“丑陋”一词来说。在火车眼里,每个地方都是小站头,诸如此类的印象……(老旧的记事方式,)(善于平衡各方面利益,)……火车进站出站,载上货物或带上人,它们驶向远方。我此刻一身戎装坐于列车上,正靠着列车行驶速度飞快脱离一九二六年这个年头。按照上司电报指示,我下了火车应立即前往某驻军的军械库报到。“报到”一说于我听来,就好像是有人在晨露中抚摸一朵干枯玫瑰,有面对生命枯萎的感觉。我那上司呵,我一点不想冤枉他,无论从外表还是谈吐上来看,都表明他具有一种能与天地相融合的远古人类的气质。“你下车后应该马上去军械库报到。军队中的枪械库房是个极为重要的所在,所以库房被建在人烟稀少的城外某地。你应该马上去那儿报到。”我们见面后,他这样说,一边等着我的反应。马蹄在车站附近松软的路面上留下几行一寸左右深浅的脚印。二七年的许多城乡频繁遭遇战火袭击,各支军队对军械武器供应的重视都不言而喻。我能否很快适应这方面工作,对此上司相当关心。可我想……马的四条长腿留在车站路上的那些蹄印到什么时候才能被行人脚步踩乱和磨灭……我想,到我从库房退役那时,在车站路上出现的稀稀拉拉的马蹄印,在这些红颜色泥印里会充满反映社会现状的各类问题,而对于它们,我可不会说上半句话。可能的话,那个要我去库房服役的“约定”也会成为一纸空文。不过有一点没错,讲道理的上司对自己手下说话,是会经常说些诸如“应该”、“可能”之类的言词的。马车行驶了一段时间,我们离车站已经很远,路面上稀泥逐渐增多,一块块含有很多水分的湿泥巴在车篷前马匹四蹄的踩踏下纷纷朝临近地方飞去,而马匹踩出的脚印也较以前更深,这些脚印在几天以后会变成一个个路面上的小型蓄水池。我此时不想与任何一位军队里的人说话,包括眼前这位与我同乘一辆马车,腹内又有点古典主义老货的军械库长官。现在的我仍然记得自己是花姓宅院里一位可以撑起家族门面的人物。我是听了别人劝告,破费一些钱财,才谋到军械库保管员一职的。我刚跳下火车,就被人拉上一辆马车……这条路被车马踩得越来越泥泞了,城里,城郊,火车与马拉的车辆……他一个行武出身的人,比我这个来自制香世家,一点都不懂天下大事的商人,在各方面都要聪明得多出色得多。我舍得放弃制香业,跑到军械库当一名保管,其中的愚蠢劲和将要犯下的致命错误,要到以后才能使我明白过来。整整十几里长的黑灰色水泥墙将这座庞大的军械库包容了起来,墙的边沿树木稀少,三三两两相互合抱在一起的散乱石块阻碍着当地农民靠近墙根。因为人迹罕至,石块上经常有路过的飞鸟落脚歇息。我是不能把我将来要在军械库里做的事情和盘托出,全部对人讲的。这是我在今后一段日子里,能在库里安身立命,度过光阴的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这儿用于建造屋宇的石头、水泥都是黑灰色,以前初建库房时大片大片竖立在风中的脚手架也是浑浑噩噩一通到天空的黑灰色。回忆此种颜色,……我是说我们有时都会探问自己身体之上的颜色是来自什么地方……做完了做完了,黑色的水泥墙已经深深陷入麦田中……麦田与我们一样,麦田与我们一样……我们将大片好不容易被竖立起来的脚手架当成了秋后可以收割的麦子。黑麦子在军械库四周密布,麦子长势正旺,在风吹动下麦子向四面摇摆身躯。对于我来此工作的真实动机,我是无法对人详尽说清楚的。军械库每天都显得那么巨大、神秘,每个人在库内都得埋头苦干,而且每个人的手脚好像都是在用很猛的力量撞击库里的铁器,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库里到处都有这种声音传出。我经常一边工作,一边手里握着一杯浓茶。我喜好思考,来到陌生地方更是如此,相隔几分钟我就要喝一口茶。我为什么要将自己工作的特点、要领和在操作过程中出现的枯燥乏味原原本本向人说清楚呢?我做事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身旁有多条闪光的边线存在,我的原意是说:我是在铁制的武器堆里工作,与我一起做事的人都在闪光的武器线条包围中工作和生活,我所说的做事的人,其实是指与我同时在这些有光闪动的线条中间工作和谋发展的人,我们处于同一条操作线上,库内千万件武器,怎么说呢,对于我这个陌生人和那些老库兵来说,它们都是非常值钱的东西。上司在送我来的马车上曾几次催促我应立即适应工作环境,而我在车上只对他提及我此番为求职已花费了多少钱财。我好像自以为在谈话中向他灌输了一些经济概念。马车左右颠簸,使人头脑昏沉,在我和上司眼中,沿途景物失去了原有形象,但我们之间的谈话内容却仍是跟金钱上的付出和回报有关。这儿一月能挣多少?这儿一月能捞多少外快?就现在库房里存放的那些笨重的铁家伙,怎么算也不会是您刚才说的那个数,您在这儿掌握着这些铁家伙的命运,脑筋再不开巧的长官,面对数量如此之多的武器也会明白自己的活动空间有多大。“您说呢,您可以对我直说么,在这儿做事,每月能有多少回报?您是了解我的,我一个制香世家出来的主,这您知道,我在家每月制香所得会有多少,这您是知道的。”“知道你花了钱。做这儿的保管都得预先花些钱。”“预先花钱?是预先把钱垫上。”“预先花钱。这不是现在刚形成的做法。许多人以前都是这样进的军械库。人人都需预先交上一些钱。”“我有个新想法,是新的计算方法,这儿每月能赚多少,能赚多少?”“这就是新想法?是赚多少,而不是挣多少?”“这儿应该是赚钱的地方。库里有的是武器,您从没觉得这些铁东西可以为您、为库内人员赚取很多钱财吗?”我的上司,我的上司,我的上司,他那双正在观望外景的眼睛……他有双眼睛,却为什么没有好眼力呢。“你在说什么?”上司突然轻轻问我,“你说什么。”“眼光。”“你说这儿的人没有眼光?库内的工作与库外不一样,有你根本无法想像的困难。反正你快到那儿了。”“反正可以赚到钱的。”“反正是……反正,先挣后赚,因为库内情况和外面不同。”“不同不同不同不同。”“你想说多少个不同?”“您说得好,我服从您的管束,说了多少,我说过嫌多嫌少的话了吗?”“……了吗?”“我说过这话了吗。反正我服从您。”库内的工作主要是与铁制的东西打交道,铁制品与马车上的谈话……上司大约觉得我是个极为难缠的人,第二天他便有意领着我去军械库各处走了走。由黑水泥和石块砌成的库房,在它四面墙上似乎永远有数不完的怪影在缓慢向上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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