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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家_潘小纯【完结】(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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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在简氏紧闭的眼睛睁开时,表妹洪梨在花家的活儿便算是被应承下来了。简氏有意无意环视了一下里间内的部份家具,觉得每一件被自己眼光拂过的东西都好像是处在云中正慢慢飘荡倾斜,这样的感觉是怎么引起的,是因为古里兄带来了一个能做豆腐的女娃子的缘故,还是因为自己在吃午饭时多喝了几口酒,究竟因为什么,简氏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女娃今年几岁了?”一双眼睛摆脱了幻觉的简氏向古里兄问道。“这您得问她自个儿。”古里兄对奶说,接着把表妹拉到问话的奶跟前。“过年十九了,”表妹表情自然,并不惧生,“快十九了,奶。”“啥时候学的手艺?”“什么手艺?”“你刚才不是朝对我们喊,你会做豆腐吗?”“这也能叫手艺呵,小时候在家跟父母学的,学会了便天天做,咱家是靠做豆腐过活的。”“你父母现在还在做豆腐吗,你一人出来,离了他们,忍心吗。”“爹妈都死了,家里没人了。”“噢,原来是这样。”“全是得了痨病死的。”“噢,原来是这样。”奶停了一会儿,左边的手提住右边的手,狠狠掐了一把。这时的古里兄没了话,只在旁边干咳。这倒提醒了简氏,使自己找到了话题:“女娃,你表哥比你年纪老多了。”“咱表哥比咱死去的娘年纪还老呢。”古里兄怕奶不信,赶紧点头为表妹补充道:“是这样,我比她娘年长几岁,哎,怪不好意思的,年长几岁。”简氏听罢,放开左右手,嘿嘿一笑:“这有什么,世上这种事儿多着呢,又不是独独你们家有。”“哎,有,是有,奶。奶收了我表妹,这事还没跟出门在外的少爷言语一声呢。”简氏听后摆摆手,连着吐了两口气,眼睛往洪梨胸前歪了一下,说:“不需要和他言语,和少爷言语什么,我爱吃豆腐,院里上下人也都爱吃一口豆腐,豆腐这东西,吃起来酥软,不用费太多的牙齿劲去咀嚼,而且还有营养,模样儿也好看,像个姑娘似的,水嫩雪白,”说到这儿,简氏用手指指自己,指指对面洪梨,“像我年轻时的模样,也像女娃现在的样儿。”古里兄见事儿全成了,便谢过简氏,领着表妹出了里间。两人在院里小径上走着的时候,古里兄突然想起表妹在奶房间里没有一次向奶道过谢的,古里兄刚要就此事向表妹发火,但又立即止住,他想等少爷回来,自己总得领着表妹见过少爷一面,那时再让表妹去谢花家,不过得预先把理儿跟洪梨讲明白,先使她在心里有个讲礼的道理存着,别光知道做豆腐。七八天之后,花家人没等到少爷回来,只等到陪伴少爷出去的两个家丁先于众人返回了花家大院。两个家丁回院,先去向古里兄说了一些此次出门采购的情况,然后到帐房支了些钱,便再次离去,找少爷去了。简氏问起这事,古里兄如实汇报。原来花尚和等人出门,将钱分作两份,一份用于买茶叶,另一份用于购置一定数量的瓷器,但不想在一集市上他们见到了一批据说是东西相当好的瓷器,便想全部将其购下,但瓷器的价格与茶叶的价格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身边的两份钱,其中只有一份是计划好用来买瓷器的,而另一份则不是,原先没这个打算,所以钱缺了许多,少爷带着众人在外面集市上先强行占着东西,再差人回家取钱,做成这笔生意。简氏知道了情况,心中有了点振奋,但同时也感到有些苦涩,同是当家的爷,老少之间存在着不小差异,少的缺了老的那么一点巧劲和谋划,少的只知争强,不过在现阶段,争强也是好的,对外是应该强一点。又过了七八天,少爷雇的马车才缓缓驶入院子,车上全用厚麻布或稻草裹着盖着,不露出一丝所载货物的痕迹。而车夫都收了较为丰厚的酬金,赶起车来特别细心。所以后来简氏对人说,对外要强是好的,若同时事儿再做得细心周到一点,那就更好了。她好像又回到当年我出狱与她一起筹办妓院这件美事上去了,马头房里的事儿,那叫人羡慕的,那时候在天上飘过的是银,在院里流过的是金,在房内床上仰脸躺着的一块块都是美人玉。等洪梨表妹在花家院子里做了十天豆腐,花尚和才差古里兄去库房将新购进的瓷器从整箱整捆的包装中解开来。这天早晨,雇工们都脱了鞋,光脚走进库房。花尚和这天也来到库房,少爷没脱下鞋子,所以他只在库房门旁摆着的一张帐桌后面坐着。古里兄看得清楚,少爷脚上穿着皮鞋,而且皮鞋的制作不算精良,鞋帮子、鞋底都很硬,像是铁制的,穿在脚上肯定不舒服,硌痛,要是让穿这号鞋子的人进入满地摆有易碎瓷器的仓库,那鞋底踩上东西,岂不就如同车辆的履带碾压上了几片薄冰儿?事情会非常惨的。少爷有时做事是有点惨。整箱的瓷器买来已有好些天了,今天想到要进库开箱看货了。古里兄还在独自想心事,突然感到脚背上被一样软绵绵的东西很舒服地蹭了一下,低头一望,才知是少爷从侧面将脱了鞋,只穿袜子的脚绕过来,在他脚背上点了一下。古里兄也脱了鞋,穿着白布袜跟花尚和一起走入仓库深处。为了便于开箱搬货,每隔几步,就在房梁上新安了一只度数不小的电灯。这时仓库内的电灯全部亮着,加上一下子又进了许多人,使得在库房里筑窝的老鼠惊恐万状,所以时不时能见到生有四条短腿的老鼠从阴暗处蹿跳出来,老鼠出来后,抬头看了看现场状况,又迅速逃向另一个暗角。第一只箱子(也就是最靠近动手干活者的那只箱子)被轻轻撬开,掀起箱盖,映入眼帘的,仍然同那天马车驶进大院人们所见到的一样,都是非常结实的麻料布和蓬蓬松松塞在一边的稻草儿。雇工们小心翼翼将麻布和稻草一点点取出,在箱内正中部位,见到了瓷器露出的顶部,好像是只瓶子,雇工们更加细心,他们中有人用一只手捏住瓶口,让另外的手插进瓶子四周填塞物里,就像人伸手去河水中,摸摸水底是否有别的东西,摸清在瓷瓶四边有没有其它东西勾绊着,没摸着有其它什么,才稳稳把瓶从麻布、稻草里提出来,走出几步,把瓶交予前来接手的人,接瓶人再走向某个指定地方,将瓷瓶放置妥当。第一只瓷瓶被顺利取出,雇工们继续清理箱子中剩下的布和草,可直到箱子底平平地像面镜子展现在大家眼前,也没找出第二件东西。这时有人转身向远处的古里兄喊话:每个箱子中只装着一件瓷货,是不是?古里兄没听懂,他甚至不知道那人是向他发问的。花尚和正好跟古里兄在一起,他连连对古里兄点头,表示那人所猜不错。喊话的那家伙见古里兄不回答自己,便又朝他喊起来:是不是,只有一件?花尚和这次不向别人点头了,点了人家也不明白,他憋着气先使脖颈粗起来,然后从嗓门间冲出一个“是”字。这声音雇工们都听见了,但他们都以为这是管家古里兄说的:每只箱子里就装着一件瓷的物件。刚才被取出的确实是只瓷瓶,而且还是只梅瓶,仿古,青花,瓶上所画故事是“萧何月下追韩信”。(可是当雇工们开第二只箱子取货时,却发生了事情,开始时一样,同开第一只箱子相比没什么不同,但从箱内拿走东西后,大家就以为手下的是只空箱子,为了在劳作中弄些乐趣来玩,这些人便对着箱子一脚接一脚猛踹起来,最后将箱子抬走,向附近墙角扔,箱子撞在墙上,重重返弹回来,落地时打开的箱子口正好面对还处在欢闹中的这帮雇工,突然雇工中有人惊叫起来,这时候仓库里的人多数已看清楚,从箱子里除了蹦出不少稻草杆以外,还飞出来一只已被撞击得支离破碎的瓷瓶儿,而且后来知道,这只破瓶和先前被取出的那只瓶是一对,是一对瓷瓶装在同一只箱子里被运回来的。仓库里沉寂了数秒钟,数秒钟一结束,雇工们的目光全都射向了古里兄。只有花尚和不这样做,他还是眼睛死死盯着可怜的破瓷瓶看,他知道刚才的“是”字是他花尚和朝对大伙说的,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有他花尚和知道,两边的人——雇工和管家——是不知就里的)。几天拆解箱子的活做下来,就弄碎了一只瓶子,损失不算太大。花家在街市上开的几个铺子,在随后几周里,在铺子里的货架上都纷纷被摆上了新购进的瓷器,只是别的商家也有此类东西出售,所以花家的生意并不显得十分红火。洪梨有个习惯,在做豆腐时喜欢一身短打,这让同房劳作的人发现了洪梨表妹身体上的一个秘密:在洪梨的后背和两条腿外侧部各刺了一枚老虎的青色图形。简氏听闻此事,特意问了古里兄,她是怕女娃在外着了什么魔,入了黑道。简氏叫女娃来自己房间,叫她脱了衣服,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三只虎。三只虎刺得不是全一样,大小个头、腾跳卧伏的姿式都不同,虎的颜色为黑青和深青两种,腿侧部的虎呈扑跃状,而背部则为卧伏状。简氏细看细辨了好长一会儿,觉得开了眼界,一个来自管家故乡的娃子,而且还是个专做白豆腐水豆腐的女娃,身上却刺有如此雄风十足的兽类图案,少有,稀奇,怪异,然而却是很有吸引力。好笑死了。您说什么?我说你身上刺的这三头老虎,我觉得好笑死了,过去马头房里的女人也有文身的,可那是什么东西?是花的图形,好看的图形,男人见了喜欢,你这个娃,在豆腐房里做豆腐,身上刺了三只黑青猛虎,要吃人肉呵。洪梨不能与奶多说理,说多了便像是在和主人顶嘴,她慢慢将脱下的衣服穿上,只是说,哪能呢,我哪知道这些东西呢,哪就在豆腐房里吃了人家身上的肉了呢,奶这么说咱,咱往后就不进房做豆腐了。先是腿上两只青虎被正在往上提起的布裤子遮没了,后来又是上衣儿将背后的虎隐去,洪梨穿好衣服,反倒焦急起来,她怕花家会辞了她,弄个文身女来家里做豆腐,这事放在城里有钱人家里,可能是有点说不开口。但事情没照着洪梨担忧的方向去发展,因为院里人在几天后将会被一样全新的东西吸引住。这儿城里人,除了在战时见到过军队的汽车从城中街道上驶过,没有哪个人见过谁家有私人汽车。但就在洪梨表妹去简氏房内脱 衣,让简氏开眼界,看身上三只青虎后不几天,在城里街道上出现了一辆行驶速度极慢的轿车,路人在感到吃惊不小的同时,清清楚楚看见了坐于轿车后座上那个人的头部侧面,等汽车缓慢驶过(车里人偶尔也向两旁行人招手),多数人已确定坐车人便是花家少爷花尚和。花家在外地买了部美国造“福特”牌轿车,颜色为黑色,车身优美,从尾部开始,整个外形就像一只普通市民平时难得一尝的西洋面包。汽车在人们的一致目送下,径直开进了花家大院。小车在院内停稳,少爷满脸笑容从车里钻出来,司机也跟着离开方向盘,出了汽车。古里兄早已领着奶来到停汽车的院子里,古里兄推开正在围观的几个人,让他们闪出一条过道,奶的眼光就从这条过道中穿过去,看见了那辆黑色轿车。院里人见奶也来看汽车,便不约而同对奶点头,大家在点头的同时,还学着管家古里兄的样,从嘴唇间弄出了嗯嗯哈哈声音,可事实上这帮人除了古里兄嘴里有几丝让人听不真切的杂音外,其余的都只是干巴巴掀动了几下嘴皮子,他们在怀着很高兴致前来观看小车的简氏面前装哑巴,在简氏没对少爷购车一事表明态度前,是不肯轻易出口说话的,不管说出的话是赞许少爷,还是表示异议。简氏看了一遍汽车,回头对古里兄说:“怎么买了部全身都是黑色的车回来,就没别的颜色可挑了?”古里兄听了,没多想,便回说道:这种小车是专门用来载人的,一次坐满了,也只能坐三、四个人。奶说,坐人也要挑挑颜色呵,浑身黑,有点不吉利。“奶,这车子是从外国人手里进的,外国人都坐黑颜色汽车,他们总不会让自己因坐黑颜色汽车而倒霉吧。”“要么就是有钱的外国人都喜欢把自家汽车涂成黑色。”“在外国买车的人并不一定就是有钱的富人,普通百姓也有很多可以买下汽车。”简氏听管家如此说话,朝他瞪了一眼:“花家可是有钱的富贵人家,不是普通百姓。花钱买了辆黑车回来,会不吉利的。以前用牲口载人,现在让汽车载人,这汽车不就是花家买来的一头牲口?要买也得买颜色好看一点、模样儿喜庆憨厚一点的,怎么就牵了头身体全黑的黑畜生回来了呢。”等天色暗下来,花家人看不清小车面貌了,才各自散去,大伙儿不能过份受买汽车的影响,正常的生活还是要过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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