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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家_潘小纯【完结】(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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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古里兄亲自跑进库房查看,发现平日堆豆子的角落不仅豆子没了,连豆子的味也快闻不着了。要收购豆子了,洪梨提议,这次收豆子就去她老家,那儿豆子好,又都是熟人,豆价也便于谈。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洪梨表妹是个很传统的山村女人,她傻,傻就傻在传统上,几颗死豆子哪里不能买,不出城,不上街,向人传个话儿,豆子就能被人用麻袋装了,运进院子里来,非要到有熟人的地方去买豆子……这样的女人不会入黑道的,就是全身画满了青虎也无入黑道的可能。花尚和居然听从了洪梨的意见,叫古里兄安排几个人,自己带了司机、洪梨,开车进山村收豆子去了。一路上黑色的美国福特轿车在收豆马车前面慢悠悠行驶,多辆马车在后面急赶,赶车人和牲口都累得满身流汗。遇到山路崎岖难行,洪梨便下车来,坐到后座上,由司机开车,路况稍有好转,洪梨就急着叫司机停车,然后换座儿,自己上去开一段。这样停车换人弄了无数次,没人反对,只乐了洪梨一个。可就是这么瞎处理,也没耽误赶路时间,因为后面的马车离汽车还远着呢,从车的后窗望马车,有时连影儿都没半点。在车里花尚和与司机发现洪梨身上多带了一样东西,后来知道是多带了一把刀,洪梨对两人说,山村里面人野蛮,用刀的时候多,带刀防出事。那你还带我们进山村来买豆儿?(洪梨此时正好不开车,坐在后座上,跟少爷同一个座位)。你这个疯丫头,村里人野成这样,我们还去干什么。不怕,不怕,莫用怕的,遇事了,拿把刀出来,在人鼻子底下晃晃就成,一般不会用上的,还有一法可治村里的凶人,遇到事,不亮刀,只在凶人跟前点燃一炷香,掉头朝身后喊几声,再朝香拜一回,拜几回就够,那凶汉如仍不肯歇手退去,那就再转身朝后面喊,再朝香拜,一般喊一回就能将凶人哄走,一般都是这样。没听说过。在前面开车的司机也跟着少爷说:没听说过,没听人说起过。他们干吗,干吗呢?洪梨收起刀子,回答花尚和:山村里的人做事好笑,人也好哄,笨。你朝身子后面喊什么。“喊自家祖宗的灵魂过来,山里人最怕死人的那件东西。”光是喊就行了。“光喊不行,还得转身去拜香,他们对香是很敬的,一炷香的钱可以买好几斤豆子,贵。”“可这也不成个事儿呵,没听说过,更没见到过。”不好说洪梨表妹讲的不是真的,香的力量能胜过钢刀,这事儿反比城里做得文明,刀尖扎过来,顶着胸口,燃香,燃香,以此来解人危难,前几年从城里出击、又从城里逃走的政府军队,若也照着此方法燃烧几炷香,兴许游击队就真散伙了,多狗这帮人都是从山里来的,他们应该懂军队燃香的道理……可这事儿不管洪梨怎么说怎么解释,它总没法成为一件正常的事情。汽车开到山道一个转弯处,洪梨忽然伸手向前拍了司机一下肩膀,说叫停车。然后她推开车门,钻出汽车,又招呼花尚和与司机下车。花尚和低头钻出汽车,并朝四面打量一番,可没有说什么话。司机下车第一句话问这是什么地方,干吗不前不后把汽车停在此处。洪梨显得有点振奋,脚上布鞋踩在山道上,声音啪啪啪特别干脆,“这儿是咱们庄子的入口处,再往里开,会见路旁堆着一堆乱石头,绕过石堆儿便有人家了。当年有一股山匪曾在咱庄里与远道来的城里兵打过仗,那些乱石块是山匪用来阻挡城里兵进庄的,山匪中有许多人就是身体趴在石堆里向进庄的兵开枪,仗结束后,庄里几个有胆量的爬近石堆一看,发现里面躺了好多兵的尸体,山匪却没死几个。”“怎么会呢,兵死了许多,匪徒却死得少。”花尚和从小就知道城里军队的厉害,他听我跟他讲起过这事儿,在我逝世以后,简氏也常将军队进山剿匪的故事说予他听,简氏说这类事情时,一边照实叙述,一边在心里念叨着我,所以她说话的声调会像高人弹琴那样好听。“怎么不会呢,”洪梨仰起脸朝旁边的花尚和望着,“会的,山匪们趴在石缝间向道上的兵开枪,等不少兵冲进来了,留下抵抗的山匪便引燃预先埋在附近的炸药,凡是能跑出去的土匪都跑出去了,只有几个土匪没跑掉,他们与进来的城里兵……等炸药炸响,他们便和许多兵同归于尽,一起死在石头缝里,怎么不会,会的。”司机不管战争,他只注意停车的地方是个怎样的所在,这时他发话了:“车停在此处会很不方便的,这儿道太窄,前面或后面若是来辆什么车子,双方都过不去,会堵死路的。”“在咱庄进出的尽是些手推木板车,连马车也很少见,就是这辆汽车停在了道中间也不会碍着别人。我们等后面马车到了,再进庄子。”几辆空马车跑得也快,我们见路上有了马车的影子,便钻进了小车。汽车缓缓向前行驶,果然一转弯,就见到了一个由大大小小不等的好几堆山石码成的乱石滩,石头堆放在路两边,汽车驶近石堆,洪梨指给我们看,说石缝中的深墨颜色是炸药炸响后留下的,样子很焦,和锅子底差不多……汽车上下颠了几下,这会儿的洪梨早就忘了要跟司机抢开汽车,抢着跳上前座去捏方向盘了。洪梨说的,过了乱石滩便能见着人家,现在正有一户人家出现在不远处的道路旁,可这是怎样的一户家庭呵,从我们坐的车里望过去,那房子全身各处都显得蓬蓬松松、乱糟糟,像是全身长满了鸟的羽毛,只有靠路边的房门,看上去还让人觉得是块有点硬度的物体,上面没长出鸟兽羽毛来。等汽车驶过了进庄以来见到的第一户人家的房子,路面就变得更加凌乱不堪,汽车行驶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缓慢。对于山村生活的穷困,花尚和虽然觉得有些惨不忍睹,但他坐在车里仍频频回头,隔着汽车后窗远眺即将退出自己视野的那座穷苦山民的羽毛房舍。汽车越开越慢,到后来,连跟在汽车后面跑的马车都停下脚步,等着黑色轿车向前移动。洪梨见此情景,跟司机商量,两人讨论的结果还没出来,洪梨已从座位上走了下去。几辆马车中的一辆从后面车队中脱颖而出,超过停着的轿车,接着其余马车在车夫的吆喝声中一辆辆从汽车旁边行过。这时花尚和却看到洪梨正相当自然地坐在最后一辆马车的车夫身旁,她一边挥手示意司机开车跟上,一边转身跟车夫争夺驱车的那根鞭子,试图从旁协助车夫控制牲口。汽车越往庄里开,在路旁出现的羽毛房子就越多,花尚和与司机对此现象颇感到奇怪,他们不知道山村人家是用何等样建筑材料,建造出这批外形怪异的房屋来的,想问问知情者洪梨,可这会儿豆腐女正坐在前面那辆马车上,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她此时不光正在与赶车人说着什么俏皮话,还不时同许多从羽毛房子里跑出来看热闹的村民打招呼,这儿的村民可都是洪梨表妹以往的熟人。从山民们瞠目结舌、屏息不语的表情来看,他们对于一辆美国造的黑色轿车能出现在山庄土道上是大大感到震惊和意外了,山民之中有许多人就连燃烧汽油的汽车到底长得什么样也不清楚,这与城里人不理解好端端的房屋怎会周身钻出细毛来是一样的。马车停住,紧跟其后的黑色汽车也只好跟着刹车。几个赶车的师傅跳下车都不约而同聚到了一块,他们话倒是没说几句,却一个个手里都提着烟杆烟袋,准备花上一段时间抽几口烟。嘿,出来收购豆子,老板没动静,受雇于老板的几个苦力却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知道要去接什么活儿,但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出了城,来到这山林野地,绝无伙计抢了主子的先的道理……花尚和刚要下车去朝那帮人发一通火,忽然想到得同洪梨商议商议,因为此次出行,本来就是顺了她的意思来办的。这时洪梨从自家屋里走出来,回到少爷汽车旁。刚才她一下马车,便赶紧跑回自己家中,家中好久无人居住,挂在门上的铁锁被日晒雨淋,上面结着的锈色早由棕黄色变成了棕黑色,锁没法打开,洪梨拣了块山石将锁砸断,所以耽搁了时间。花尚和见到豆腐女就问:咋办?什么咋办?现在我们应做些什么?过了今晚,明儿早上再找村民去办货。那帮车夫呢,你瞧他们现在这副空闲样子,都聚在一起吸上烟了。少爷,反正今天时间已晚,甭管那帮赶车人做什么去,明儿办齐了货,叫他们卖力赶车回城就行。他们今晚住哪儿?住在自己赶来的马车上,用草什么的把身子一裹,就能过一夜。洪梨叫来的村民有好几个,他们七捆八扎,给那几个赶车人带来了不少夜里裹身体取暖的草,到后来花尚和才从洪梨表妹口中得知,这种草被搅拌在粘性极强的山泥中,可以用来糊房子外墙,这种草吸热功能不错,在寒冬能使室内长时间保温,只需白天有阳光照着。只是草容易腐烂,又易吸附大量空气中的灰尘,所以外墙上糊盖着此类草搅泥建筑材料的房子,没几年就得往墙上糊新泥新草,在重糊之前,须将老泥铲去,去旧糊新,刚糊成或糊了才几个月的房子,其外表就像长了茂密的鸟羽毛一样。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进庄子被见到的第一户人家,和后来在庄子里陆续于道两旁出现的那些住户……他们都是山里的勤劳人,糊墙糊得勤,这些山民做事勤快,且讲究实效。可以为住户取来温暖的草,即使中间粘满飞尘,外貌蓬蓬松松,知道内情后,人们也会觉得它们美艳无比,这些草甚至要胜过有些鸟身上的五彩缤纷、绚丽夺目的羽毛。大伙过夜的事被洪梨和庄里人一一安置妥当。花尚和与司机睡在洪梨家旧房里,洪梨跟自己亲戚睡在别处。隔天一早,豆子收齐了,这队人马便马不停蹄直往城里赶,像约好了似的,等黑色小车驶近花家院子,管家古里兄正好领着两三个人在门口迎接,他见汽车朝院门口驶来,嘴里便轻声说:“顺,顺,我原以为听傻丫头会出点事……”旁边一个伙计说:“少爷的车离我们还有一段路,管家你说给谁听呢。”“顺,顺。”“听不见的。”古里兄盼着表妹洪梨跟少爷一起回来,更盼着通过此次收豆子,洪梨能给花家人留下好印象,正像他口中说的,能“顺”。洪梨在汽车拐弯进入院门时,已忘了司机曾答应过,要让她亲手驾车开进院门。现在就是想起来也已经晚了。在这以后的第三天,也可能不是第三天,是第四或第五天,花尚和抓了个机会问起洪梨那天夜晚在山里是同哪个亲戚合床睡的?跟我的远房亲戚,父母死后,那远房亲戚很照顾我,还是他们给表哥出的主意,叫我跟着进城里来,替少爷家做豆腐。洪梨回答过花尚和的提问,身体靠在一棵树上等了一会儿,见花尚和不再问话,就一个人走了。花尚和觉得自己嘴巴里很苦,这股苦涩滋味之中又带了点酱油的滋味,这滋味正从舌头片底下向口腔内各处翻涌出来,花尚和此时觉着自己失去了做许多事情的理由。就这么一个远房亲戚,也说不上一点更具体、更实在、更直接的道理。就这么一下子,突然来到的一下子,没了,有点变化。像透了,那股酱油味。鸟的羽毛,还有院中笼舍里关着养着的猴子,像透了,简直是从一个模具中倒出来的,一模一样,那股从山里带回来的味道。什么东西,不能不去闻、不去品、不去想呵。可关键是,不跟、不跟……跟谁了,你把自己全身都摸摸清楚,究竟是谁跟谁了,一语不发,坐在汽车里闻山里人的体味,隔着汽车窗玻璃看长羽毛的房屋,在房子里住着的可都是平日生活在山区的勤快人,亲戚就亲戚,直接点,还硬把人家说成是远房亲戚,连说这话时所用掉、所销耗掉的力量也不怎么多,是真正的酱油味无疑了。“抽个空儿,我要吻一下洪梨的脸,就吻她一下,亲一亲豆腐女、傻丫头……不,她已经是女人了,亲一下这个女人的面庞。”花尚和想到这儿,又回头看了一眼刚才洪梨将身体靠着的那棵树,真巧,要是没见到洪梨……她也是会往树干上靠上去的,那么……花尚和想……花尚和想……自己也许会真的没了做那事的充足理由。女人到了关键时刻,总需要去找一样东西来支撑自己的生命的。傻丫头身上有没有好东西,就像每天她在豆腐房里做出的豆腐?她的身子肯定是很好很不错的一样东西。但傻丫头会因此流出血来的,如果她是平生第一次做的话。不知她是否患有“晕血症”,见血头就昏,直不起头来,走不动路。会不会,会不会呢?一般不会,天下随便哪个女人一般不会染上这种毛病,特别是在因为做了那事而流血的时候。这点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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