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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家_潘小纯【完结】(7)

  我说:“你是穷人家出身,平时是否会往旧道上走一走?”“往那儿走,被人瞧见要丢脸的。”“你是穷苦人家出身吧?”“是穷人出身。”“你就从未走过旧道儿?”“走在那上面要丢人的。”“丢什么人?”“丢人脸。”“你不是穷人出身吗?穷苦人不怕丢脸,穷人同时也不会丢脸。”“穷苦人也要护自己颜面的,老爷。”“以后有了空闲,你不妨跟我去旧道上走走,看看道上精光透亮透气的大石板。”“是透亮。”“也透气的,这么光滑的古石道,上面的空气流动起来可通畅着呢。”“老爷,一条街全换掉,你看成不成呢?不会将古道换没了吧?”“道上有许多空位置。”“上了道儿怕丢不起人。”“你不抽时间带我上去走走,不上去?”“老爷。”“要么就今天去,我们今天就上去走几步。”“您这不还在厢房里签货单吗?上去了真会丢人的。”“道确实是条古道儿。板儿又高又大,竖在原地没动过。”“就怕上去后遇见人。”“全部道儿都得去过一过。”“我反正是苦出身,上去了,我的出身还是苦。”

  我说:“改一段,改掉一部份,像我们花家收购旧民宅那样,翻新后的房子不少地方仍是旧的。旧东西全改了,就像一条老河改没了水,没了水的河会是个什么烂东西。”

  “烂东西。”

  “改成一条烂河,而且河水还是臭的。古道改成让人行走的一条邪恶长街。城里闹事那会儿,街上连面旗帜都没升起来,旗升不起来。进旧道要早。要占几个位置才行。许多人都不顾脸面,不吝啬体力,派一人作为代表在道两边抢占好多位置。这条长街的前身,说什么呢,还有好的评语给长街吗,错的词儿难说,更难写,一点没错又不可能。占有位置的人暂且不去说他们什么。可到现在若仍不能在长街上占有一席之地,即便是以最慢的速度走进长街,没错误在身的那些城里人也根本不会有犯罪感,他们的脑子正在对着旧道儿全方位拍摄照片,连长街的起源是什么都没想清楚,光是衣着整齐走入长街,光是人数众多将长街围了个水泄不通,凭着摄影技术高超,前后有人照应…… 这些是抢占旧道上位置的人所必备的优势吗?”“是必备的条件。”“旧道只要上去走一走,就会明白一件事,原来旧道不像长街那样长。在旧道上背个摄影的东西,那东西是好东西吗?有我们的制香原料好吗?你本是贫苦人家出身,去街上与人争夺位置……这种事真是让人难以启口,有了位置就要在位置上长久呆着,长久等待长久观看,对于街上发生的事儿,你没文化也难以看懂,每件事发生得都很突然,事事都有讲究,讲究什么,讲究文化。所以我说,我与你有空时应当上旧道去走走。”“为了讲究文化要进长街,旧道上没文化可讲啦?”“旧道新道,位置最重要。没学过文化,有了位置你也看不懂的。苦人家出来的人,寒门出身,在这时上旧道抢占位置会有一股冲劲。新旧两个地方,在聚拢的人群之中有一些沉默不语的人,那种人是有几个的,他们从外国带来了摄影机器,有人说是照像机器,人群中到处有肩背摄像机器的年青家伙,他们铁着一张张沉默的脸庞,在稠密人堆里往来穿梭,人们的位置阻碍不了他们行动,我不知道拍照片要不要懂点文化,旧道和长街似乎他们都能适应,反正占着位置的人心里都有数,要看懂街上发生的事情,没文化也要装得像有文化,像狗穿衣服,无需全身着衣,可全身上下也得有几处将衣服穿严实,文化这东西就像一件衣服,多破旧的文化就像多破旧的衣服,讲究旧文化就像讲究穿旧衣服,占据一个位置能将在长街上发生的闹剧全都看入眼里,我记得,对于这事,城里人有许多不同意见,他们各说各的理,各有各的立场,每个人都背靠背防着对方,城中一条长街,人们为争到某个理想座位,于某个清晨,于几天前的某个清晨,于几月前的某个清晨,呼呼啦啦一起步行走入长街,大家像一群昆虫,离开别人,奔向自己认为是合理的某个地点,在这一段时间里,地点显得何等重要,地点选错了,观看的角度便错了,会有碍观瞻,地点变成位置,好地点变成好位置,有碍观瞻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我说过,在这段时间里谁都能为自己为朋友抢个位置,抢到手后再谈论成功与否。满街的闹事者,满街的闹事者和摄影者。旧道没变之前也是这样,满道的牛群和满道埋在牛粪里的蹄子印。”“老爷。”“我说的都是事实。”“老爷。”“人应该是最怕遇见周边环境突然发生剧变的。把整条道儿都变了,城里人还不怕吗?那时天公不作美,不到盛夏,天便热得像只炉子。我因为迟去了一步,没赶上有座位坐。闷葫芦。什么都没有。这些都是在旧道旁住惯了的居民。能为自己争得名声。位置。”“老爷。”“我就是说呀,光改变一条旧道,又光有一条新街,就是说,同在一个地点,改来改去变来变去,能瞎扯到什么地方去。或者说,一点没变可能也是行的。”我说:“有了位置的人也不甘寂寞,他们也跟没座位的人一样往街边砸商店的牌子。这些人与没位置的人有什么两样呢?店铺牌子被砸,火也在街边烧起来。有座位的与没座位的到底会有些不同之处吧。在长街上,人们不汇聚成滔滔洪流才是好事情,是吉祥之兆,从没指望人多的地方会出现高雅之举,被卸下的店门板被人摞在人行道旁,每见一块阴沟盖每见一块阴沟盖……上面就插着一个路标,路标,整条木杆儿被固定下来,杆上有时会绑着一块纸板,纸板指定一处方向。没位置还看什么路标。不用路标,不找座位。现在街上的人都为寻找店门板四处忙碌。点火人先在街的几端判别风向。火还没起,门板还没全部被拆卸光,火星儿已在点火人手上突突跳跃。投向门板,要准,对准第一堆门板投出火把。火还没燃起。火星儿已停止跳跃,投火人纷纷向后退却。后排的人往投火人背上挤。就是说,在当时,就是说,投火人与没投火的人,他们的观点并不一致,或者说,就是或者说,有了位置的人与没找到位置的人,他们的观点并不一致,就是说,依靠路标指路的人与无需依靠路标指路的人,他们的观点并不一致。投火人紧紧压在后排人身上,说是说,他们利用这一天赐良机正在相互讨论各自观点谁对谁错,性情忧郁的投火者,他们眼前有无数路标在替他们指引行路方向,后排人为保住自己的长街座位正在倾尽全力与投火者抗争,门板作证,投火者手上的星星之火离街上燃烧物还很远,被火光照耀的投火者身体虚弱,任何一类正坐以待毙、准备被焚烧的物品还没能将他们的真实状况看清楚。这就是说,路标正在起作用,正在为投火工作服务,路标已成为后排人的对立面,后排人身下只有一只并不十分牢固的坐椅,在当面他们却有两个配合非常密切的敌人:投火者和街边路标。”我说:“我现在心疼哪。血液流经肝脏,我现在心疼哪。没别的。城里人出来闹事,他们当时的心疼不疼?我现在坐在家中,看一个物件被放在桌子上冲电。我安静地让血液流经肝脏,当时投火者身体如此虚弱,身心如此不健康,但他们在路标指引下却仍要向易燃品掷出燃烧的火把。就是说,旧道上牛群留下的粪便、蹄印,事后可以用大水冲洗干净,长街上前人留下的再多的物件现在也可以被熊熊燃烧的火焰毁灭,就是说,将店铺所有门板付之一炬是可以做到可以做成的,这与人们身下有无江山永固的座位没多大关系,或者说是关系不大,人们用在此问题上的注意力……就是说没必要像现在这样集中注意力,万人空巷冲上长街,冲到座位上,没有必要引来如此庞大的人群,单单为了投火一事,一人一个座位,一人一把火炬,……谈谈心事,找点布料,做面红旗,谈谈自己的心事解决观点问题,旗帜做好了吗?”我说:“红旗做成了吗?我们的古里兄最会四处找布了,他也善于打来一桶桶清水,将旧道上牛群留下的粪便冲洗掉,长街之上现在四处烈焰腾飞,等过了一时半刻,火儿稍停,我们的古里兄一定能把街上火迹清除,就忍耐片刻吧。”我说:“旗帜需用多少布料?做工细致一点,挂起来的东西,高高在上的东西,店里现成的大张牛皮现在也高高挂起在投火人头顶之上,做工要细,”我说:“要做五、六面大旗,旧布也能用,遮香料的布找几块来,扯直了,旗帜的布料一定要拽平直。时间现在还没到点。长街变成火街,从头至尾,被火把引燃,座位已成无人坐的空虚之位,易燃品在火光中已成世间公认的上好物品,一流物质被点燃以后将光照长街,但它们也在合乎规律地慢慢消失、灰化,瞌睡虫真像会爬行的虫子,会爬行的虫子,接近躺倒的死亡者、自甘堕落者、自斟自饮者、领头回撤者、纵情放歌者,虫儿接近未烧焦的门板、接近想充当旗帜布料的牛皮。四五人庆幸劫后余生,围桌小酌,六七人对着残垣断壁沉思默想,思索血光之灾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现象,四五和六七相加,酒可长饮,墙可重建,可四五相加是几,六七相加是几,或者说,是几就是几,是没有就是没有,能达到什么水平就达到什么水平,中等发达水平?就是说,这儿的事办起来都不容易,成了,会像玻璃容易破碎,没成,又像城池固若金汤,几个数字真的相加起来会是几?……店里现在已逃得不见一人。店里职员在放火前不想与路人争位置。不想。每天站店铺……就是说真的不在想这件事。店里职员看见店门板被抢劫一空,他们本就十分灵活的身子便开始在店堂内游动起来,他们捣毁柜前栅栏,有几个人从光秃的柜面爬出,大批店员经店里后门逃跑,就是说,火光升起的时候,这儿所有店铺已成了无人看守的空店,投火人什么时候有空呢,投火人什么时候又会在长街之上相聚呢,投火人想不投火就能停下手中的活计吗?也是街上易燃品太多,太过集中摆放的缘故,街是朝东西两头伸展开去的,我们看见的一头现在正聚集着千万流民,我们没看到的街的另一头现在却阴气丛生,滴水不止……在地底下,”我说:“烈火正在街上燃烧,正在无情地蚕食所有东西,我从一开始就认为放火与制作旗帜是同样重要的两件事情,火一放起,几面全用布料做成的旗帜便应立即被高高举出人群,举起的旗帜应稍稍超过此时正平静地悬挂在店门前的风干牛皮,投火者停止投火,店员大批出逃,人行道上充满了喧嚣声……店员出逃……有时人行道上的喧闹声音几乎等于零,就是说,在零的圆圈中任何声音都将等于零,是布料还是牛皮,很明显牛皮正处在布料下方的位置上,现在有谁会去注意物质的方位问题,把一个小小的方位问题反复思考……反复掂量……反复思考呢?旗帜的软布条软布面,其实呀这些东西都很难说清楚,其实处在高处是个……”我说:“这儿的事都是一样。”我说:“流年不利,流寇凶悍。这儿的街本来是条赶牛进屠宰场去的旧道,街面是非常好看的暗红色。到店铺里看上几分钟,在旧道上奔跑的牛已过了一大群。寻找旧街影子的几个人,你们谁拉着谁的手呀,拉人的手,是干净的手,毁坏手的干净,而自己一开始也有一个干净的胚胎,几只手合作制作旗帜,而且从头至尾有始有终。千万流民聚集在这儿,店员成批成批逃亡,我是说,这年、月、日的界线在这儿不必划分得如此清楚,为什么,理由很多,凡是有把年纪的人每次被人推挤着走入长街,不管他们是为找个位置而来,还是不为找位置而来,这些人每天都在问自己,过去为生活曾经使用过的那些方法和手段如今是否仍然正确,”我说:“其实上街闹事的人最终全都悄无声息按着原路退回到了家里去,旧道边就有他们这些人的家,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是沿旧道两边居住的,回家就是回到旧道上去,在道上认出自己的家庭地址,在这种时候任何人说出来的话都不会含有水份,路基下面有水份,旧道的路面上也有水份,家依街道两面而建,现在我与人说话,说话的人此时态度也较为端正,其实是说话人脑海中存有大小各类问题,我现在敢于同任何人说话,……这样做行不行呢……缘由何在……呢,就算现在长街上已空无一人,就算是这样吧,现在我喜欢什么,有谁会知道呢?长街上的人喜欢什么?店里正在走动的钟表喜欢什么?我举个例子来说明:这例子里面的人喜欢什么?我同意他们的看法,投火人可以分前后几批往高高堆起的门板之中扔出火棒,分清昨天与今天,火把儿留在谁手里,火光通明,我同意了投火者做出的决定,在普普通通某一天,数不清的人手握火把,他们决定这一天大家都要围绕着昨天做出的某个决定采取行动,我没有我没有,没有在暗地里对火焰的运行路线设置障碍,当时的火,其实只要每个人都为自己谋求点什么,当时在街上烧起来的火是可以为自己的私欲服务的。过后就没见有多少投火者离开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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