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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家_潘小纯【完结】(8)

  08

  我说:“思考。”

  “思考。”

  我说:“这是我在书房中惯做的傻事。事儿是做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傻。连几年前城里有人放火烧街的事我也要一个人坐在书房中傻想。街儿被他们烧坏了。让烧街人重建一条新街。”我说:“死人怎么办?一条街有多长,从头烧到尾,想想也要烧死不少人哪。死不少人。旧道上……现在还提旧道有什么意思,当时街上的建筑都很矮,不高的,房子造得很平,是平房,这种小平房被火一碰就着,然后便集体倒塌,现在再约人坐下来想这事儿,一定会沉默多于交谈,平房么,就是个子小点,容易着火,容易让人瞎想,让人受苦,每个动作都没做好,做得不像,做错了,可做错了也没人将你说穿。”我说:“这就是长久坐书房思考问题得到的结论。结果是:有了结论却没人像我这样思考这个结论,有人像我一样思考吗?像我一样每逢身体不爽,痛苦情绪便难以遏制,是思绪万千?我说的是没必要长时间坐于左厢房之中。制造街头火灾,烧掉整整一条街,投火者与街道位置的占有者与旗帜制作者他们在布料和牛皮之间做着某种选择,他们当中有谁能像我现在这样在左厢房里当一名沉思默想的先生,犯下滔天罪行的人正守在长街上,一点错误没犯的人却仍在厢房里呆呆地坐着,好好地坐着……他没上街与人一起胡闹,你们懂不懂,你们听懂没有。有问题出现,自己先要镇定,如果心儿浮躁脑筋混乱,先不要走出建筑物,更无需急着与人结成团伙将建筑物捣毁,像我一样能坐入左厢房,写写旧道上奔牛的故事,问人几句外行话,说行了说行,行了就止步,无需在更深层次上提出疑问,犯错误的人肯定是有自己的思想方法的,没有什么基础……我是说每一种行事方式如果脱离了正常人的思想基础,那么……就只能有一点点外形上的相似了,一个很瘦弱的形象,很干瘪的形象,是木头支架儿在地面上滑行,人的感觉还在吗?木头支架走上长街,投火人帮助木头架子在街上站立,木头支架必须为占有一个位置而四处移动。我是说,人一旦有了苦恼就先要解决自己的思想问题,如果只是让一个个喜好活动的支架儿盲目走上街头……木头的位置,用木头制成的位置,支架冲入位置之中,我是说,冲入位置内部需要很好的腿力,而支架儿的长腿现在正在长街上与其它东西广泛接触……正面的位置……我是没法找到痛苦的答案。来了。”我说:“行的。支架在这条街上模样显得很高大。凡是一遇烦心事便结伙走上长街的人……其中主要是男人……要我说呀,其中主要是一些没坐过书房的男人,主流意识太强,制约不了自己,主要的失败原因是自己从没涉足过支流社会。用一天时间够了吗?一天时间能将人的思想改变,火的灾难却等不及人们回答,对于街头之火来说,一天等于一个世纪。支架们、男人们往往能够在街上将一个世纪的时光白白浪费掉。坐过书房的人就不会轻易放走这么长一段时间。动听的语言穿透了各种不相同的时间,走出它们的行列,支架就会在许多角落现身,现就现吧,反正有巨大的阻挡物拦住了它们的去路……它们真像一群勇士一步步走向长街。书房之中有张书桌,浓茶已被喝干,思考的重点仍是为什么有人会放弃坐书斋,跑到街上去另寻一个座位。总体形象没变。部份人正在寻找新的立足之地……它们跟着便失去了身体重心,跟着便圈出了重心陷落的一块地方,到重心所在地去看看?怎么样,去看看里面沉重的一窝钢铁蛋卵?所以我说事儿没发生时就已注定了事儿一定会发生,一个和一个?我是说,在一定范围内,一定会有长街、旧道和左厢房?反正是这儿就行。没必要总为自己的事情烦恼。有了就有了,肯定了就肯定了,没多久发生的事就是会被许多人看见或记住,事情离现在已有多远,多少事情缠绕在一个地方,就是说这些事情没法及时被疏散开来,而再多的事也无法将固定位置上的东西牢牢压制住。它们都会活动的。”

  我对古里兄说:

  “有时候就是毫无法子可想的。”

  古里兄说:

  “老爷。”

  “你能将今天的货单退掉点吗?”

  “是,老爷。”

  09

  我重新坐回到左厢房帐桌前,并让今天一早就进房来的古里兄说一些出售香料制品方面的事。(我一直是想让他说点那方面的事儿。可中听的话不常从古里兄口中说出。他也不避人,老半天都拿了柄铁斧在人面前晃……九天时间移不动他这半天时间。我只是想听他说些乐事喜事。说说斧子也是件快乐事)。铁斧滑下去时方向稍微偏了一点。铁斧就算是有点问题有点错误,但严重的后果却是操作者在瞬间造成的。至于别的事情让我现在慢慢将它们说清楚。奶是没错的。黑洞洞不见日光的一所屋子,水迹斑斑像有几幅画挂着的四面土墙,屋内分左右两处活动空间。我第一次走进简氏姐弟那个破屋,就为他俩各自划出了一块几米见方的私人地盘。我以他俩夜间睡觉的床铺为基点,一面是往左半米,一面是往右半米,在两边半米以内分别是他们两人日间在房里自由活动的区域。铁斧就被摆放在两张床铺的正中间。现在的想法来自人内心,那时的想法却因铁斧而起。(可后来我发现简氏姐弟并没被斧子的居中地位捆住手脚)。那是一次简单的圈地运动,铁斧处于房内空间中轴线上,在线一边是姐姐简秀登的活动范围,在线另一边是弟弟简求登的活动范围。我第一天离开简家时,他俩已认可了我的这种空间分割。第二天我来简家,就觉得自己可以与简秀登同站一处,合用她那个区域,但我是个细心人,对这一想法是有顾虑的。结果到了晚上我的顾虑占了上风,我是说最终我与简家弟弟睡在了一张床上。这一夜,铁斧仍在房间中轴线上。但在第三个夜晚,情况有了变化。这次我在进门前,在门外站立的时间比较长。因为时间长,所以心中感觉沉闷,眼前没有色彩,我没立即走进门去。有几次铁斧冷峭的身影清晰地显现在我脑海。没有开口说话的时间似乎有一大片……时间会在这里重重打击我?可不管怎样,今晚简秀登的空间就是我的空间,我对时间还没说清楚的话现在到底还剩几句?两人合用一个地方,两人同意了,第三个人也同意了。我和简秀登今晚合睡一张床,铁斧同意了。就是说我与简秀登真的可以上床睡觉了。在简秀登潮湿又暖和的被褥里整整齐齐排列着四只脚。在整个屋子中已有了六只脚。就是说,这六只脚正支撑着三个人生经历即将发生变化的人的身体重量。“发现”是一个问题,被发现者的“言词”怎样表达,这又是一个问题。而后者还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一夜下来,屋内的潮湿空气将我熏得全身无力。而简秀登是一台开足了马力的抽水机,但这台抽水机不去抽吸房内空气中的水分,却只瞄准了我身体内的几滴水不肯松口,她老也不愿停息的身体把整只床都快给弄摇碎了。铁斧就在附近,它的利刃闪闪发光。比较的对象……也是现实中的对象,斧子将砍倒粗壮的床腿。我也成了简秀登在体力上的一个比较对象。我使尽全力把疲惫的手脚收拢。对象起初的愿望只是能像往日那样自由收拢四肢。“你来这儿,今天是第几次了,”简秀登问我,“好像有几次了。”我说:“好像还没有几次吧,第几次?”我说:“三次,明天若来,就是四次。这得记清楚。你家里穷,需要我经常来的。”对于我来说有一件很棘手的事需要马上着手去做,简秀登除了很缺钱,还缺文化。在现阶段,整本整本的书籍她是无法阅读的。因为读书一事最适合职业读书人来做,书本一展开,读书人便像一群鸟伸出尖喙,它们从书中衔起文化枝叶,转身往巢穴飞去。我有预感,读书人的鸟正在朝简秀登这儿飞来,鸟衔来的树枝来自书籍之中,这些文化鸟为一个女人提供文化。第四个夜晚简秀登便拿到了我给她带来的纸条读物,这个晚上抽水机停止了抽水工作。是我的预感把纸条招来的,与世上其他行为正常的读书人没有一点关系,世上也根本没有文化鸟这回事。在第一张纸上,其实只写着一个字:鸟。纸很枯黄,是一张从没写过字的旧纸。这一夜整台抽水机都被纸条覆盖住了,它因此没发挥半点威力。我是说简秀登的潮湿身体被纸条封闭了一个晚上。在以后的三四个月里,枯黄的旧纸片当真成了简秀登的学习课本。我本想用极软的纸头,极浅的文化困住简秀登,可每天在纸条上的写作也部份困住了我。她解读纸条(甚至可以从根本上排除其中的文化因素),时间有数月之久。纸条刚被递上桌面,简秀登就嘟嘟哝哝用含糊不清的语言跟我讲,说身上所有不适都与你的什么有关。第十个夜晚和第一百个夜晚,它们之间没任何不同之处,什么什么有关系什么什么没关系,连她身上那东西的启动速度也没变。我为简氏姐弟拍了一张照片。一百个夜晚,一百五十个夜晚,被我记录在案。没有阳光照射的照片,思想上的裸 体,行为无止境,脖子粗胀,破屋里的人体画像,画像上各个地方丰含线条……这会引发洪水泛滥。斧子就要变聪明了,斧子将房内的祸水分流,这是一个巧妙的办法,犯案之人最终会共享太平。我需要用多少文字才能将杀人过程说清楚?杀人的过程要用时间来慢慢整理,在犯案者的记忆里,时间正在让杀人者排出队形。我说过的,你简求登作为无业游民,可以来花家找我,我为你弄一份工作。我在厢房里等过他,内弟么,宝内似的一个人儿……已经有好几天了,尸体的腐臭味从房后浅挖的土洞里一阵阵飘出,还有一些腐臭的水往外流到土坡下,夜里用烛光照着,就能看清土坡上流着的污水,我手执烛火寻味而去……铁斧离开原来的位置,我内弟已犯下了误伤罪……斧子是按照自由落体的速度朝死者头上飞去的,中间没遇上空气阻拦,怎么会呢,简求登怎么会如此说话,怎么不会呢?简求登怎么不会如此说话呢?当时的空气和现在的说话者同样显得幼稚,他们都没迅速阻止凶器往行人头上砸去,当时斧子笔直落下,途中斧子曾重复多次向人展现自己的简单构造,这一点不是对所有人都说过了吗,事后我内弟想让我帮他弄懂一些法律知识,如果利器是按照自由落体方式砸在人头上,死者是否能算被人杀害?造成斧子落下的人是不是会成为杀人凶犯?坡上洞里的腐尸怎么办。当时的错误似乎只有一个:铁斧掉落下来,结果弄死了一个人。可到了后来才逐渐明白过来,在土坡上还留着一具死者尸体,这才是后患无穷的一件事情。当时死者所站的地方,不好细说,所站立的地方,一处地方竖着一根特粗的木桩,其余几处,木桩林立,但要细一点,木桩上的树皮被剥光,深深浅浅露着许多圆形木头疤,经过细说便会清楚当时案发现场的基本情况,在这许多根细木柱之上立着一个木制的圆顶子,有人用榫将木头顶子固定牢,而且是在很久以前将这顶子装上去的。当时的情况没隔几天就被他说清楚了。但他用半天时间挖成的坡上洞穴却显得过于窄浅。在铁斧从木顶子上往下飘落的瞬间,所有人的双眼都失明了。好像当时是要求人们这样说:说几个桩子上的木疤正在冒出焦糊味,白烟左右飘拂,斧头从空中飞过,再轻轻碰了碰某个正好路过此处的行人的头颅。斧尖深入颅骨一公分。单靠死者的颅骨去承接从天上飞来的铁斧是无论如何也演不好这场原本并不算很惊险的戏剧的。当时应该是说理、沉思、幻想和犯老实病的时候。重点要表演的是老实人怎样犯错。稍微放松一下,木桩上的木疤仍然平静。即使被有烟火味的气雾缭绕,斧子落下时我们仍应保持平静。死者模样很惨。假象出现,死者即刻被毁灭。时间便是最初的假象,谁在为死者叫冤,死者空有深海冤情。我为死者收集了一些资料,从停止心跳,到暗红色血水顺着土坡流下,原来这面土坡是吸收性能良好的泥土呵,土坡中的死者会化作带血腥味的泥土沙粒。我好像还在与人计较着什么。(铁斧没擦到木桩,却剌破了死者脆弱的皮骨)。当时简求登见铁斧脱手,就以为铁斧会掉在地上,这使我的资料收集工作遇到了麻烦,死者能意识到什么东西?死里逃生他没做到,也是的,这回他可露脸了。桩上木顶子有点歪斜,有一块牌子要被挂在木顶一边,牌子上写有几行文字,像安民告示那一类东西。牌子很沉。我听几位老实人大略说了说上木顶挂牌子的经过,行的,这样可以,牌子上写了一则通告。是谁爬上去挂了牌子?在下来时谁又没将铁斧抓在手里便爬下了木顶?简秀登经我指点,在事发几天后便对铁斧掉落误杀人一事的真相用日记形式进行了详细记载。是什么东西没被简求登握在手中。挂牌结束后,有谁见过铁斧被握在了简求登手中。简秀登的日记一开头就提出了一个问题:什么叫做“斧子掉落杀了人”?我写给她纸条,可没教她怎样写日记,是斧子伤人这件事儿让简秀登学会了写日记,……在日记里并没出现简求登这人,日记中同样没去提死者腐尸和它的藏匿之地。日记时的文字如行云流水,具有强的欺骗性,什么东西会进入简秀登所写的日记呢,是活着的东西。铁斧在木头顶子上呆着,铁斧呆在高处。简秀登说,有人在倾斜的顶子上不慎碰了一下斧子,你们大家想想,斧子顺势滑落下去,砸了一位行人的头,你们想想,这事儿谁碰都一样,谁碰谁倒霉。简秀登在日记里说,可能是命中注定的。但一个斧子它是贱货,它怎敢就砸了人的头了呢?它怎敢,它又怎么会呢?简秀登当时直接就写了斧子伤人的事。“铁斧杀人,铁斧飞行,铁斧轻轻松松神魂颠倒吉祥如意。”赠送和回报在起作用。简秀登在构思第一篇日记时,她正帮着弟弟将死者尸体抬至土坡洞穴里,没隔几天,腐尸的怪臭味便随风飘来。简秀登没有说及这股臭味的来胧去脉,因为在日记里她没有说及死者尸体是怎样被私自处理的。无论碰到什么情况,她都会说,我没有碰过它,或者说,我们没有碰过它。她在日记里碰到了多少东西?好端端一把铁斧一条人命,至今那位死者还端端正正躺在坡上洞穴里,但是外面街上只要有一点人的响动,就能将他或她从洞里翻出来。但说与没说……还要等简秀登自己去思考。今天的纸条由花尚和亲自送入奶的房间。“病榻危情有谁察?孤灯高照薄纱衫。行文落字熟如籽,堆起黄金玉米山。”奶的日记写作与别人的纸条写作现在已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早晨奶起床,她对昨夜窗外空气的潮湿程度好像还是有点印象。奶说,诗是在七天之后写成的:“孤院高台可渡行,老身往返练人生。常知生亦得生趣,还问阴间薄寿人。”奶说写着诗的纸条是七天前由家中佣人送来的,而日记里写下的诗句,是在读了纸条诗七天之后写下的。整整七天时间。在这七天以后,在她看来,写日记已不是最为要紧的事情了。人生过往,可记可忘。本来么,院里的台儿再高,除了七天时间,再也不会高到哪里去了,不会让“老身”来“渡”了。可是比日记里诗歌更好的东西现在正被放在长街上的店铺里,那可是一点不假的一批明代青花瓷瓶。没人说得准这些瓶的应有价钱。它们的真实身份如蓝天上的白云,尽在长街上几家商店的天花板下面飘荡。她在日记里并没写明瓶子出自哪个朝代,云飘来飘去,飘来飘去,说不清,这也是原因之一,好像大明朝的宝贝都应是这样的结果。我带着几个寻觅古瓶的古董商走进沿街几家铺子,可事情没法办呀,手里的好瓶子太多,一个瓶子压着一个瓶子,一个大明王朝压住另一个大明王朝,最后连手模脚蹭的时间都很难挤出来。到了第四第五天,我向身边一个古董商表示说,我是想让你放弃一般瓶子的批量购买,而专门花时间去注意个别好瓶子,并且留心其他商人的动向。此时她的日记可以写得出色一点了,可以集中写某些事情。她对我,也对随行商人说,她现在能轻轻松松写下口中吟出的诗,她说,你们可以将我日记里的诗镌刻到明朝青花瓷瓶上,反正我写的都是旧体诗,“我呀近来特能吟诗写诗,”她说,“古瓶无句影单孤,上题我诗泥落酥,冷瓷青白似流乳。”外行,我心想,哪见有人往古瓶上刻字的,瓶要破碎的。但是没用,她的日记在以后的六七天里被人频繁翻阅,她日记里的诗句被商人和制瓶工匠一一摘录下来。后来连我也变了,我好像也在等破土动工古瓶刻诗这一天早日来到。我心里呀……没有这事就行,只要还是没有,我的心境还是会好的。这么对待明代古瓶可是犯罪呵。我心里没有拿她的诗句往古瓶上雕刻的想法。她的日记是从我与花尚和给她的纸条上获得教益而慢慢写出来的。什么诗?“什么东西是诗,什么是叫做往明代花瓶上雕刻诗句?”我问完这话,便在周围一群古董商之中伸长脖子等着有谁回答。古董商们看过瓶子,读过诗句,又听清了我的问话,又再一次去读过几句准备雕刻的她的诗句,便开始集体低头沉思。青花瓶的模样彼此会完全一致吗?外行。大明朝前后两百多年……在这些年里做出来的东西怎会完全一样?在瓶上雕花。版本遗失了。现在应将她的诗歌抄录下来,不然也会同古瓶的雕花版本一样遗落掉的。雕刻诗句于古瓶上,雕刻诗句于古瓶上……这是哪门子狗屁事,什么老石头女人,猫狗弄出来的东西,还想写诗做文人……古董商集体抬起头,他们消除了顾虑,说出自己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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