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巷尾，到处可以看见，三人一伙，五人一群，在窃窃私语。
一个上午，北京城中，人们都在谈论着同样的话题。
已经许多年了，没有大奸大恶之辈，被处以极刑。
听老一辈人讲，当年陷害岳飞的秦桧，就是这么被处死的。
难道说，袁督师竟然也和秦桧一样，是个大大的卖国贼？
可他毕竟还有宁、锦大捷，还有重创努尔哈赤、大败皇太极的赫赫战功，秦桧有么？若说陷害忠良，秦桧害了岳飞，人所尽知。可袁崇焕害了谁？毛文龙么？他能跟岳飞相比？
不到晌午，西四牌楼附近，已经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
有的是来看热闹的，有的是来给袁崇焕送行的，有的是来唾骂袁崇焕的，也有人想一睹袁督师的风采，总之，抱什么想法的都有。
刑场上，冲天的铜柱，已经架好。一人粗细，两丈来高，闪着耀眼的光芒。上边挂着许多的铁环，在风中叮当作响。
这威风凛凛的刑具，是专门为袁崇焕制作的。
只是，不知道制作的人，是否知道？
行刑的两条大汉，已经到位。都蒙着面，光着膀子，手里拎着寒光闪闪的刀子。
满身的酒气。不知道他们喝了多少“二锅头”壮胆，才敢来执刑。
“来了，来了！”有人高声喊道，无数的目光，一齐投向远处。
街道拐角，涌来大队官兵。
跟在后面的，是一辆戒备森严的囚车。
囚车之中，袁崇焕闭目而坐。他的神态，安详如一尊佛像。
从车子过来，一直到穿过人群，他都没有睁一下眼睛。
人群中，有向他吐唾沫的，有掷石头的，也有大声替他喊冤的。他都充耳不闻。一切的荣辱，他已经不放在心上。
他惟求速死。
然而又是不可能的，或许连崇祯皇帝也猜到了他的心意，竟然偏偏不让他死个痛快。凌迟，那要刮多少刀，才能死去？
他们一定是想听到他的惨叫，听他求饶，屈服！
不，他不会的！
“格登”——
一声响，刑场到了，他从囚车里站起身，走下来。
双腿微微有些麻木，他踉跄了一下。
睁开眼睛，第一眼，他没有望向人群，而是看了看天上的太阳。
真奇怪，他眼中看到的太阳，竟然是血红色的。
太阳怎么会是血红色？
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看到。
第一次是在广渠门外，他以九千人，与皇太极十万人大战。那一战，是他一生中辉煌的顶点，也是命运转折的开始。
他生平最惊险的一仗，亲自披挂上阵，奋力杀敌，九死一生，身上中的箭伤，现在还没有痊愈。皇上却以为他在和皇太极演一出双簧戏。
人生真是滑稽。他想。在这个舞台上，什么样的戏，都可能上演。便如今天，落到这样的结局，实在是他此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他又看了看人群中。人群是模糊的一片，一张脸都看不清楚。只有嘈杂的人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这些人在这里做什么？他想。他们为什么这样激愤？自己和满人在城外厮杀的时候，他们在哪里？他们的身上，可曾有箭伤？可有血迹？他们冲自己又喊又叫，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卖国贼，叛徒——”有人高声喊，“快剐了他！”
他被绑上了铜柱。手脚都不能动，头却高昂着，注视着空中一轮血日。
他们竟然骂我是卖国贼，笑话？我卖了什么国？连皇太极都认为是奇耻大辱的和约，又是答应削帝号、禁国宝，甚至答应称臣，我卖了什么国？我可卖了一寸一厘土地？
“时辰到——”一声高喊，刽子手上来行刑了。
第一刀割在大腿上。刀子颤抖了一下。
他们的手太软了！应该第一刀来割自己眉弓。好让自己，看不清楚他们的模样。他们这个样子，见了满人只有哆嗦的份儿。说不定，还没有上战场，就会尿湿裤子。
真是讽刺，他们怕满人，满人怕袁崇焕。而袁崇焕，又死在这样的人手中。
“上天！是不是因为我杀了太多的人，双手沾满了太多的血腥，你才给我安排这样的报应？”他在心中默默地问着上苍。
第二刀又割下去了。
腿部以下，已经没有知觉。身子倒是轻快了许多。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割到腰部了。
真奇怪，自己到这时候，还没有死。也没有叫一声。连挣扎一下都没有。他们一定很失望吧？
没有风，他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忽忽悠悠的，他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
忽然，眼前一亮，他看到头顶的天空，出现了一个大洞。他向上飞去，越来越接近洞口。向下看，人群简直疯狂了一样，争着扑上前，在地上抢着什么。看上去，他们都没有面目。
“一群怎样的俗人！”他想，“原来我出生入死，保卫的就是这样一些愚昧的良民，无知的暴徒！”
想想人生，真是好笑！他越飞越高，人群已经看不清。大地一片辽阔，头顶上花香扑鼻，丝竹之声，隐约可闻。
他昂起头，不再向肮脏的尘世，回望什么。洞口旋转起来，一股大力，将他吸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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