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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_孙见喜【完结】(30)

  陈八卦一走,唐先生如约来到孙老者的府上。

  这是一个白白净净的书生,一袭长袍蓝格盈盈地净,一副黑圈儿眼镜衬得西式背头油光发亮。那些遗老们留的小辫子,那些二遗老留的帽苔子,那些被革了命的苦力者颈上的“光葫芦”,如果是在戏台下,这一群的土脑袋中,突然掺杂着一颗西式大背头,那必要引起看戏人的一阵窃窃私语,说这是谁家的娃子在省上住的什么洋学堂呀,这是哪所学坊的教书先生文墨有多深呀等等。也有当地巡管队的人在不远处监视,疑心是省上潜下来的革命党……

  可是,如此儒雅的教书先生,孙老者怎么也和当年那个讨饭的叫花子联系不到一起。说是有一年的腊月,风搅雪把一个讨饭的叫花子送到孙家门口。叫花子身穿破袍子,脚蹬烂窝窝,手持一支曲笛呜呜哇哇地吹。孙老者在老圈椅上吸着水烟,就叫海鱼儿出去打发。海鱼儿出去说:“你给我老者磕个头,我给你拿俩馍。”叫花子说:“不求富,不贪贵,不向皇上叩头跪。”海鱼儿一听就躁了,说:“嗨!把你个要饭的,挺得比桃木橛还硬啊!”叫花子又说:“不交税,不纳粮,不犯王法任徜徉。”这些对话,孙老者都听到了,他就亲自出来,对海鱼儿说:“这人是个文丐,你不能拿粗话对待他。”又温和地问,“敢问相公该是读过几年书的?”叫花子扬头答道:“读啥书,耕啥田,人生不过几十年。”看他心性清高,孙老者不由生出敬意,就下了门前台阶,扶他到屋里,坐到火盆边,又叫海鱼儿给送上一杯热茶。这叫花子接过热茶一饮而尽,又伸手在火盆上烤了手心烤手背,然后脖子一歪,吹起了曲笛。这笛声稳重而高贵,沉着而庄严,孙老者听得出这曲名叫《孔子读易》,就一时心下生出怜悯。待他一曲吹毕,问:“看你像个读书之人,如此流浪不免惶,何不谋个正经差事图个落脚?”叫花子说:“人生不过梦一场,为谁辛苦为谁忙?富有四海皇天子,也得空手见阎王。”几句说词把孙老者给逗笑了,他叫海鱼儿取来蕃麦面馍,嘱叫花子在火盆上烤热再吃。这叫花子哪管热冷,逮住一个张口就啃。适在这时,陈八卦来到,见孙老者在招待一个乞丐,就说如今这世道啊,门上乞丐成串,你打发都打发不过来。看这乞丐气度不凡,孙老者又问他从哪里来?府上何处?学问几车?这叫花子却不答理,只顾狼吞虎咽,待吃完了一个馍,又喝了一碗茶,才抹嘴吟道:“身世浑如水上鸥,兴来持杖过南州,饭囊凝霜盛残月,曲笛临风唱悲秋。两脚踏翻尘世路,一肩担尽古今愁,而今不吃嗟来食,先生何须问未休。”

  太岁宫(11)

  陈八卦闻言,面露不悦,说:“你沿门乞讨,必是困苦之人,可你如此傲骨,岂不自绝施主?”叫花子闻言不作申辩,操起笛子又吹一曲。曲调亮丽而华贵,孙老者说:“你不吹了,你不吹了,我听懂了,这是《春江花月夜》。”

  他放下曲笛,却神情不宁,几次坐而复起。孙老者劝他吃馍,他说他吃不下去,因为有一个丐友死在河滩的堰洞里,如果早半天得到一个馍,这个丐友也不至于冻饿而死。孙老者就详细询问了堰洞的位置,说这你就不操心了,我派人去查看查看,如果还有一口气就背回来救命,如果命已归阴,就叫人择地掩埋。陈八卦说,在苦胆湾地界,所有亡魂孤殍都是孙老者出资收殓,这下你的丐友就可以安息了,你尽管吃你的馍吧!

  就又吃馍。一口气把八个馍吃到肚里,叫花子才对孙老者和陈八卦说了他的身世,说到动情处,凄然泪下,又是《梅花三弄》,又是《明月流溪》,直把干裂的嘴唇吹得鲜血长流,直把一个澡雪的灵魂捧到高处。原来,这叫花子姓唐名文诗,曾住过上海的洋学堂。上海,十里洋场的地界,灯红酒绿的场面,那个流光溢彩的地方,有一间五花歌舞厅,唐文诗在里边操持古琴为生。至于为什么会流落到这东秦岭的州川里,他说原本是要追寻一位琴师和一支古曲。看这唐先生一肚子的古文化,孙老者和陈八卦就挽留他到学坊里当教师。话一说妥,陈八卦就叫海鱼儿领了唐文诗先去学坊歇息。

  光阴如梭,一晃过去了几年。唐文诗先生不但在学坊里教唱歌,还教国文,颇受学生们爱戴。陈八卦给他交代了孙老者需要料理的家事,要他全盘把握,缜密安排,说值此特殊时刻,万勿再出漏洞。唐先生点头应承,又一笔笔记下了诸多事务。陈八卦安排妥当,就袍子一甩,飘然而去。

  海鱼儿按孙老者的交代很快叫来了南华子。经长偈短地一说,南华子就立马出发到乱石窖去。乱石窖是老连长和南山罩势力的交叉地带,出家人出行要比俗人方便些。

  唐先生和孙老者各坐一把老圈椅,算计着老贩挑的族人在知道老贩挑死讯后的各种可能反应。首先一条,告讼他不敢,咱这儿有老连长撑着,不怕。其次,是赔钱,赔多少?州川里卖一个寡妇才一百银元,你一个死老汉能值多少?三十?就在二十五上叫板,撑死放到三十。再就是“过继”,叫老四孙文谦过继过去续他家的香火?这显然是说天话哩,哄母猪哩,拿个竹竿戳星星哩……

  不到一天,南华子就回来了,事情意外地顺。老贩挑三代单传,又是独庄子,一个远房的族人说了,出了事就出了事,把独庄子叫我拆了算了。也想要几个钱哩,只怕你州川人歪,要不上钱再挨一顿打就划不来了,反正人死在你那儿你埋人。叫他下来看着埋人哩,人家死活不下来,说是他急着拆老贩挑那一院儿房呀。问老贩挑的那个河南老婆上哪儿去了?是不是在石瓮沟她娘家?这么大的事要给人家把丧报到。那族人就歪着嘴,一蹦三尺高地叫唤:“给她说啥呀?她是谁呀?谁认她是俺门里的媳妇?窑子里出来的烂货,当初就不是明媒正娶的,如今是哪达来的哪达去,俺族里从来没认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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