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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_孙见喜【完结】(41)

  于是,空气中的冰沫子化成细小的露珠向下沉淀,毛毛的水气凝积在麦叶子上。在东方吐露一抹霞光的时候,苦胆湾的田野上恢复了土地的褐黄、麦苗的碧绿。钟声响了,人们挑担荷锨上大堰出工。孙老者披了棉袍子,石雕一般蹴蹲在村沿子的渠塄上。他右手插在左腋窝,左手端着白铜水烟袋,二拇指上夹着的火纸早已熄灭……

  一清早,陈八卦坐兜子过了州河。五圣师庙的几间道士房需要打通翻修,他亲自到北山请了赖泥匠,又坐兜子过河去解救木匠曹鲁班,高等小学的事让他操碎了心。在他的动员之下,西塬上的望族大户愿意捐出老坟上的两棵大柏树,用来做桌子、黑板、窗门户扇,但大柏树长在沟边崖下,要伐倒非常不易。曹鲁班当年翻修过县城的虞司徒庙,伐山崖树解疙瘩板拆装古建斗拱,解决了不少修造难题。这次修建高等小学,曹鲁班也是满口应承,可就在他带徒弟上西塬伐大柏树的时候,半路上被人绑架了。原因是他给一户人家盖的新房每到半夜大梁上就嘎吱作响,人家就认定是他在木工上使了怪,早就放话要收拾他。如今果然被绑,但为了高等小学,陈八卦亲自去给人家合辙说话。还好,人家给了他面子,答应放人。曹鲁班也脑筋活络,立即装了马扎架子安辘轳扯大绳校正大梁。在大堰上敲响第二次吃烟钟的时候,陈八卦的兜子晃儿晃儿地回到州河北岸。路过大堰工地,村人们请他下兜子来吃烟。工地上,长长短短的旱烟锅水烟袋一齐燃烧起来,有人在地上画了方格下石子棋围狼吃娃,有人掏出怀里的乱蚕丝转穗子捻绸线。陈八卦一时心里欢喜,就袍子一撩坐到人堆里,马皮干问曹鲁班啥时候过来,陈八卦说:“这会儿不说这事。尿床王呢,叫过来唱一段臭臭花鼓子嘛!”

  染房里(6)

  有人就叫好,有人就反对,有人要他捉个鬼来耍耍,有人要他念法掐咒叫某人吸烟点不着火。也难得陈八卦兴致这么好,他说一声:“行呀!”就用右手连续捋着左手的拇指。突然,他眼神一亮,手朝村路上一指,问:“这是谁家的媳妇?”

  众人看去,村路上走来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人,水蓝色衫子浆得太硬,日光下平板板的亮,软软的腰身又一步三格晃。牛闲蛋就说这是尿床王的老婆高卷嘛,真是丑人多作怪,初冬的软太阳能晒黑你的脸?

  陈八卦就一边朝叉着的十个指头上吹气,一边说:“你都莫吭声,我叫她给大家出个洋相。”堰上的人就都围簇过来,烟也不吸了,所有的目光一齐朝这个水蓝衫子油纸伞的女人瞅去。女人仿佛感觉到了人们在瞅她,那水蛇腰越发一摇三格晃。

  陈八卦顺手抛出一块黑石头,黑石头落在五丈远的地方。他说:“她过不了黑石头就得蹲下,大家伙等着看笑话。”

  女人摇摇摆摆地过来了,快到黑石头跟前不走了,仿佛觉察到了某种危险。她收了伞朝堰上瞅,见人们都注视着她,陈八卦又被人围着,就野声野气地喊:“我知道你福吉叔,又在耍啥怪哩!”

  陈八卦说:“我今儿不想招惹你,我忙得很哩!”马皮干就喊:“你走你的路,这么多人瞅着,他不敢把你咋的!”

  高卷就又撑了伞,盾牌一样朝前举着,试试探探朝前行。刚要跨过黑石头的时候,突然哎哟一声就地蹲下,慌忙中捞起脱了手的伞遮住下身,人们发出一阵哄笑,眼尖的人看见了女人的半个白屁股。伞后边传来骂声:“陈八卦你不得好死哟!”

  女人终于站起来,脸羞得比太阳还红。她忙乱地系好了裤带,变脸失色地骂着,又把伞合起来矛一样朝前戳着疯跑过来,高翘着的发髻在头顶上一蹦一蹦,一只长着长指甲的手朝前乱抓。陈八卦刚要逃离,一条汉子猛然跨过去拦腰抱住了女人,众人看时,原是她丈夫尿床王。

  于是,两口儿就在大堰下边绊开了跤,一会儿你在我上边,一会儿我在你上边,浑身的衣服成了泥槌。一个说:“日你妈是跟你耍哩,你就当了真!”一个说:“看我把你狗日的尿床王编成花鼓子,叫人满州川唱!”有人就跑过去挡架,挡着挡着,两口子就一前一后回村里去了。一个提着裤子,一个捂着裆里。

  众人又是一阵笑。有人说好像是女人的裤带断了,就问陈八卦施了什么法术。陈八卦说:“这叫解带法,是治贼用的,也能逗人耍。”又有人叫他空中取酒,叫他沙里捉鱼。正吵吵着,麻子巡管骑骡子急奔而来,鞭子一甩,喊:“孙老者呢?快响锣!快响锣!”

  一时间,工地大乱,人们扛了工具四向逃散。

  四村八镇都在紧急敲锣。又跑贼了。

  这是一支过路土匪,背着大包小包的财物赶路,无暇进村。人们从山上下来洞里出来,一流带串地往村里走。孙老者惊魂未定,正要到村巷里查看,迎面却撞上一位先生。这先生身上穿细布,头上梳洋楼,孙老者一手提着袍子一手扶着石头镜正要细作打量,来人却高高地叫了一声:“大!”

  是取仁回来了!父亲的嘴唇哆哆了半天,才说:“噢噢,是我娃呀!”一时眼睛有些潮湿,手就举起来要摸儿子的脸。儿子揽了父亲的胳膊,问候说:“大呀,你身体还好?”他的目光从父亲的腿脚往上瞅、往上瞅:那是一双踢倒山的老布鞋,那是扎着破布条的黑裤角,那是宽大腰带几道道缠着的大裆裤,那是汗渍斑斑的粗布衫,那是颈下皱折纵横的干糙皮,那是细薄散乱的花白小辫儿,那是横着三道深皱的前额盘楼,那是屋檐扭曲的老房子、染布坊、大椿树、葫芦豹……父亲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一点点大贯爷的影子。取仁的心里发酸,发涩,发沉,发一种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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