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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衙门_完颜绍元【完结】(49)

  自然,像王子符这样考虑,还是出于当个清官的动机,有心捞钱当贪官的话,那就正好 一块儿通同弊合。吕居仁著《官箴》,有段警告:“后生少年,乍到官守,多为猾吏所饵, 不自省察所得毫末,而一任之间不复敢举动。大抵作官嗜利所得甚少,而吏人所盗不赀矣。 以此被重谴,良可惜也。”这就是说,吏人以利诱官,官吏同流合污后,常常是吏员所得要 比官员多得多,但事情发作的话,最倒霉的还是做官的。

  话虽这么说,毕竟既当官而又不贪利者,能有几个?《名公书判清明集》里,收有一篇 上司怒斥知县的警令,大呼:“全是吏人世界,知县所知何事?”这便是贪官或庸官坐衙的 必然后果。试以收进这部书内的南宋干员蔡杭(时任江东提刑)的一系列判词 为例,便可知州 县衙门“全是吏人世界”之不虚。如《违法害民》云:“当职(蔡杭自称,后同) 未巡历之前,已闻弋阳有孙、余二吏之横,民不堪之。及至安仁,则弋阳百姓争来哀诉 。孙 回首占县权,自号‘立地知县’,弟孙万八横行市井,人呼八王,其他可知。”又如《铅山 赃 吏》云:“当职未入境,已闻铅山县有配吏程、徐、张、周四人,为百姓之害,及入境,则 百姓交讼之。”又如《冒役》云:“当职入境阅词,诉配吏者以千计,则一路之为民害者可 知也。”要之,老蔡在管下诸县转了一圈,收到的状纸全是老百姓控告猾吏的。猾吏威风到 什么程度?仅以弋阳县孙回、余信二吏为例:其平素作为是,“捉人殴打,辄用纸裹木棒, 名曰纸馄饨。收拾配吏、破落乡司,分布爪牙,竞为苛虐,私押人入狱,讯腿荆至一二百 ”;其日常收入是,“既有无名钱,又有自寄钱,又有比呈展限钱,又有保正每月常例钱, 敲锤骨髓,怨声彻天”。当蔡杭传讯证人调查他们的罪行时,“乃敢率弓手正等二十余人, 以 迎神为名,擒捉词人”;当蔡杭查证确凿下令逮捕他们时,又“拒而不出,方且酣饮娼楼, 扬扬自得”。这两个小吏日剥月削的民脂民膏共有多少,“据狱中供招,虽未及万分之一, 然孙回计一万一千七百余贯,余信计一万八百余贯”。那么这个“未及万分之一”的数额又 是什么概念呢?据史料记载,熙宁三年(1070),即北宋始行吏禄制度的头一年 ,整个中央政 府所属各部门之吏禄支出,总数也只有三千八百三十四贯(《梦溪笔谈》卷12) 。再回想一下 前文某县尉自叹每月俸钱不过五贯五百九十钱的感慨,不难想见吕居仁何以要向当州县官的 发出警告,也不难想见为什么吏员的社会地位如此卑微,而仍有那么多人“且乐为之、争为 之”了。

  任你官清如水 怎敌吏猾如油(2)

  这等严重的罪行,在局外人看起来是泼天大祸了,但在“吏人世界”里不算啥事儿。蔡 杭当时给拟的判决是“孙回决脊杖二十,刺配惠州牢城;余信决脊杖十七,刺配南康军牢 城”。孰知猾吏的气焰既然能嚣张到如此地步,自有其一张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存在,包括县 衙门里的那一班官老爷们,无不网罗在内。所以这判决出来 后,“众论及知县之言”,全是一派说情声音,况且理由也很堂皇,“皆谓本县纲解首尾, 皆在孙回名下,欲得了办毕日行遣。”

  没办法,财政收入是县政的中心,既然孙回一身而系全局,蔡杭也只有服帖,宣布“当 职念本县月解窘急,重违其清”。于是罪犯又以能人的资格,继续从事他的“公务”,也用 不着去服徒刑了。这也说明,只要别犯上“谋逆”这一款,中国古代官场上是很有一点“唯 才是举”、“重用能人”的观念的。至于什么“澄清吏治”、促进廉政啦,对不起,只 能当高调唱唱的。

  最后,“官清如水”难敌“吏猾如油”的又一原因,还在于吏员通晓成例,熟悉档案。 在本书第二章里,曾援引过韩愈的名篇《蓝田县丞厅壁记》,这里面有一段很精彩的人 物刻画:

  

  吏抱成案诣(县)丞,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 行以进,平立,睨(县)丞曰:“当署”。

  

  吏员抱案见县丞,当是毕恭毕敬的态度,因为两者地位悬殊,王冕觉得最耻辱的,也正 是这“朝夕抱案立庭下备奴使”的一幕。可是韩愈笔下“抱案”两字中又嵌了一个“成”字 ,说明吏员向县丞呈上的已经是办完的案卷,不过来完成一道签名画押的手续而已。说起来 这又是中国官场的一大传统,办任何事情,都有一套繁琐的程式,基本法令之外,应该援引 或可资类推的成例有如汗牛充栋。科举出身的人,经史策论能讲得头头是道,诗云子曰可背 得滚瓜烂熟,可是少有能摸着这些门道的;至于荫袭、保举、军功或捐纳等出身的人,那就 更要差上一大截了。举个简单的例子,某官员接办一件公事,这事情该依哪一条法令或哪一 项规定去处理,在律令和会典等书籍中都找不到,万一出点纰漏或被上司找出了岔子,轻则 驳回,重则训斥,那不就成了吃不了兜着走?这时就得设法找出以往出现过的成例套用,或 者是相似的成例类推,以保万无一失。可是究竟该找什么成例,或者虽已知道,又究竟该从 档案库里的哪一架哪一格上去调取,那就是另一门学问了。这就叫“吏道”,《水浒传》介 绍宋江“吏道纯熟”,即是此意。于是当官的便得向做吏的讨教,抑或干脆交给做吏的去办 。你若想避开他自己动手,大半是还没等上司申斥,他倒先给你来个驳回了。这样,韩愈笔 下那个场景便顺理成章地出现了:“卷其前,钳以左手”,左手像把老虎钳似的,紧紧夹住 前面卷起的文件,那含义简直是“你也用不着看了”。右手呢,“摘纸尾”,关照你,“当 署”,意思是“这是应该由你签字画押的”。最妙者是“平立”而“睨视”,态度还是那么 谦卑,但“睨视”的眼神,却显示出一副小人得意的心态。韩愈是当过阳山县令的,当然知 道州县衙门里的这一套,所以他不仅能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而且还能替崔斯立感慨万分 ,“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官之贪者不敢问吏,且相与为市;官之庸者不能制 吏 ,皆受成其手”,(《名公书判清明集》卷2)像韩愈、崔斯立这些人,既不能 说贪更也不能称庸吧?到底也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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