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也不容多想,平手汎秀借着屈身施礼,遮掩了脸上的讶色,徐徐起身,调整好情绪,平静答道:“启禀少主,臣下的判断与您一模一样。”
织田信忠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接着解释道:“此事乃是梁田大人花了一夜时间调查出来的。既然您也是同样的判断,那么应该是事实无疑了。”
梁田大人?
汎秀余光瞟到织田信忠身旁侍立的梁田广正。
疑惑得解。
梁田广正这人,据说也是织田家忍者部队“飨谈”的高层成员,当年桶狭间合战期间,还与汎秀有过合作。信长将其安排到二代目身边,很显然是专门负责情报收集的。
大魔王对亲生儿子,还是很舍得给好东西的。
平手汎秀抬头望去,与梁田广正的眼神交汇在一起,生出一点惺惺相惜之意,悄悄点头示意。
而织田信忠以手扶额,神色苦闷,丝毫没注意到这些小动作,无奈地问道:“姑父啊……对下山乡垣这个无耻之辈,我该如何去处置呢?无论奖惩,似乎都很不合适……”
汎秀只能苦笑。
本来想把这个问题交给主将的,却没想到对方先把皮球踢过来了。
但人家又是“平手中务”又是“姑父”的,于公于私,都无法再置之度外。
第八十八章 艰难的决定(下)
从正面角度来说,织田信忠是一个重视情义,心怀仁慈的人。
从负面角度来说,织田信忠是一个有点妇人之仁的人。
仁慈当然不是坏事。
从没有人敢说仁慈是不对的。
就算是在礼崩乐坏,兵戈抢攘的战国乱世,主流舆论仍然是赞颂仁慈、敌视残暴的。
织田信长被广泛认为是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霸主。但他少年时期,也曾宽恕过造反的兄弟,也曾多次减免贫农的赋税,也曾面对民生凋敝的京都热泪盈眶。
真正的问题在于,随着地位的提升,仁慈与理智的交集越来越少了。一旦你还打算保留着后者,就不得不经常性将前者掩盖起来。
正如英吉利国的名奉行,汉弗莱·阿普比爵士曾说过的话:历史就是无情对无脑的胜利史。
与其父相比,织田信忠未免就显得不够理智了。
他向平手汎秀提问“该如何处置下山乡垣这无耻之徒”的时候,完全是询问的语气。
但“无耻之徒”这个称呼,已经暴露了一定的倾向性。
从中可以看出,织田信忠的感情和理智在发生激烈冲突。
所以这个问题,越发不好回答了。
平手汎秀听闻此言,颔首伫立,沉默良久,方才微微抬起头,轻声反问了一句:“少主心下看来已经有决断了,又何必要来问臣下呢?”
话音落地,织田信忠先是错愕,继而摇头苦笑。
“哈,哈,果然是瞒不过姑父啊……”二代目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出发前的意气风发,反倒是充满了疲惫与厌倦的神色,“看来您也猜出来了,许多人都劝我不要追究这个混蛋的责任,而且还要重重嘉奖,赐予更多知行,让他成为织田家插在伊贺国的钉子。甚至我也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道理……”
“少主英明。”
平手汎秀语气平淡地短短回了一句,而后继续低头,默然无语。
这个决定并不让他感到吃惊。
织田信忠越是将下山乡垣骂作“无耻之徒”,便越能说明,他没有施加惩戒的打算。
人之所以产生的愤怒的原因,不仅仅是现实的残忍,更多是来源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倘若真的一刀杀之泄愤,反倒不会痛骂了。
堂堂织田家的二代目,当然不会对一个小小国人众无能为力。只是他需要权衡利弊之后,做出对于政治局势最有利的决定。
这个决定与十三岁少年人原本的世界观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令他反常地失态了。
也是下山乡垣那家伙做得太过火了。残杀妇孺还可以勉强解释为斩草除根,但侮辱尸体和亵渎神社的事情就纯属损人不利己的泄愤了,对于象牙塔里的孩子们来说完全没法想象。
平手汎秀的心里其实并不怎么纠结,因为他已经处理过不少类似的情况,顶多就是程度大小的区别。
况且,来自文明时代的价值观还没有完全湮灭,他并不觉得碎尸和渎神就比残杀无辜要严重很多。
或者从更加通俗的层面来讲——平手汎秀的道德底线,已经要比织田信忠低很多很多了。
然则面对举止失措的二代目,也不好显得过于独善其身。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一座雕塑罢了。
足足等了一刻钟左右,年轻的二代目又连续骂了几句“恶贼”“丧心病狂”之类的,才稍微缓过神来,收敛起语气对平手汎秀问到:“我真是失态了……刚才的说的那句‘英明’,意思是您也认为此人当赏而不该罚吗?”
平手汎秀思考了一会儿,没有正面回答,绕了个弯说:“若是有人在京都、界町、奈良之类的地方犯下类似罪业,那就应该严惩不贷。”
“您是说,伊贺国这等化外之地,又没什么达官贵人,所以不会引人议论吗?”织田信忠立刻听懂了意思,但情绪似乎又陷入抑郁和愤怒之中,“就算是贵为神佛,被供奉在不同的地方,命运也会截然不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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