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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回忆录:三生影像_聂华苓【完结】(34)

  Paul笑说:猎狗闻得出肉骨头,我闻得出才华。

  1945年,爱荷华大学新闻系一个女学生,美国南部人,到Paul办公室,细声对他说了几句话,浓重的南方土音,他没听懂。Paul说:对不起,我没听清楚。可不可以请你写下来?她写了三句话:我叫沃康纳(Flannery O’Connor),从乔治亚州来的。我是个作家。Paul说:你有什么作品给我看吗?她从一个破旧的袋子里拿出一篇小说递给Paul。他看了第一段,立刻对她说:你是个小说家。那时Paul教诗,也教小说。他常和沃康纳讨论她的小说。沃康纳在一篇小说里写到一幕男女相爱的场景。Paul对她说:这一节写得不真实。你知道……没等他说完,她立刻打断他的话:别说了。接着她加了一句:不要在你办公室谈。Paul和她走到外面停车场,在他车里和沃康纳讨论如何描写那一个场景。她在“爱荷华作家创作坊”写的一些短篇小说,如天竺葵、火车,后来组合成第一个长篇《圣血》(Wise Blood),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没有宗教信仰的宗教领悟。她献给了Paul Engle。

  她修女模样,平整的衬衫,铁灰的裙子,永远孤零零靠墙坐在一边,在那一伙战后归来的大兵中,像个受惊的小女孩。每个人的作品在作家工作坊的讨论中,被解剖得体无完肤。沃康纳从不参加讨论。她的小说反应并不好,但她也不辩解。她的生活单调简朴,喜欢独自一人去爱荷华公园的动物园看浣熊和那两条癞皮熊。多年以后,在她写给当年唯一的一位女友信中,回忆爱荷华:

  《三生影像》 从玉米田来的人(5)

  我记得爱荷华那些租给学生的宿舍,看过那一间间冷漠的房间。布鲁明藤东街115号的房东太太,不怎么喜欢我,因为我常待在家里,就得开暖气,至少得开着吧。从没开得很高,我记得。暖气开的时候,你可以闻着暖气,哪儿闻得着,我就到那儿去暖和一下子。哪一天我要再回爱荷华看看,只是为了要看动物园的矮脚鸡和爱荷华狮子会捐赠的狗熊。我自己养了孔雀,很美的孔雀,花费不小。但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抽雪茄,没有任何花钱的坏习惯。希望有一天,这儿到处是孔雀……

  在沃康纳的小说中,可看出爱荷华那一段生活的蛛丝马迹──房东太太、动物园、孔雀、出租的宿舍,但她的作品主要还是写败落的美国南部小镇的小人物。她小说人物怪诞,情节怪诞,就在那怪诞之中显现人的真实,而那真实必定是悲剧性的。沃康纳的许多篇小说,和乔伊思(James Joyce)的显现法很相似,小说的人物,通灵似的,突然领悟到事实的真相。她的作品已成为美国现代小说的经典,和福克纳齐名。她患白血症十几年,1964年逝世时年仅三十九岁。

  有一位在意大利的美国年轻人史泉(Mark Strand),写信给Paul,要到爱荷华来写诗,并寄给他几首诗。Paul也是为他找到奖学金,让他安心写诗。现在他已成为美国桂冠诗人。他在作家工作坊时,另一位日后普立策奖得主杰思惕斯(Donald

  Justice)也在爱荷华。Paul告诉我:那样的才华聚集一堂,真叫人招架不住。

  作家工作坊的教室是战时临时搭的简陋营房,在爱荷华河边。吊儿郎当的作家老师和学生在那儿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学生上课,也悉听尊便,只要你拿得出好作品。课堂上讨论不具名的某学生作品时,辩论热烈,毫不留情。学生东倒西歪坐在教室里,甚至有的狗也进了教室,趴在地上听诗。

  Paul对我讲到诗人卜赖(Robert Bly)的趣事,他后来得了美国国家书卷奖,成为美国艺术文化学院的院士。据说,他在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的时候,有一天他提着一个麻布口袋走进教室,坐在第一排。当天是讨论他的诗。被讨论的作品,从不注明作者名字。Paul批评其中一行诗,忽然听见麻布口袋里嘶嘶叫。他又批评另一行,麻布口袋里又嘶嘶叫。Paul要诗人改一下那首诗。他说话了:不用改了。昨天《纽约客》杂志通知我,那首诗被撤了。

  原来麻布口袋里嘶嘶叫的是条蛇!

  Paul和诗人佛斯特(Robert Frost)是忘年交。1936年,他刚出版了轰动一时的诗集《美国之歌》,从牛津回到爱荷华,收到佛斯特的电报:你来比较一下咱们俩的农场吧。Paul在他佛蒙特的农场上度过一个夏天。他们一同去过古巴,佛斯特第一次乘飞机,从空中看到地上的景物,叹为奇迹。他们也曾一同到迈阿密度假,每晚他们一同散步到深夜,因为佛斯特不敢入睡,同一个恶梦一再侵扰他。他们在石子小路上走啊走啊,Paul实在撑不住了,佛斯特独自走下去。Paul听到他回到自己的屋里,接着听见他的小录音机反反复复的音乐,音乐停止了,就知道他睡着了。他到爱荷华朗诵诗。Paul和他散步到旅馆,他转而步行送Paul回家,Paul又送他回旅馆,他又送Paul回家。最后他们走到郊外,Paul只好留下他独自游荡了。佛斯特有很强烈的竞争性,只要你不影响他的名望,他非常仁厚。他的家庭是个悲剧,子女有的死亡,有的自杀。妻子死后,没有再娶,仍然怀念妻子,但也觉得虚度人生。他的诗掩饰了个人悲剧,多吟诵人与自然的关系,但不是浪漫派诗人所歌颂的仁爱的自然,而是美丽而又有威胁的自然,叫人叹赏却又充满危险。他四度获普立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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