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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声木叶河_胡腾【完结】(53)

  石楼门边挂上块牌,“毛主席思想宣传站”。他把一并带来的小鼓和面锣也放桌上。这是旧社会讨饭走四方玩“三棒鼓”杂耍的行头。该不会把他老子昔日的光彩,大会上与人分享?

  我仍在心急地推敲。

  他退后两步。那双锐利的眼睛,估测着石楼边土坝。仅以“路线问题”,就取消了我“先代会”代表资格,对他我又怕又恨。

  近日纷传,书记被害的事,县里来人了。镇上简直炸了锅——是自杀未遂。去开过“先代会”那女知青,肚子大了。家长已告到县里。东窗事发,当晚他摸到公社边小山堡上,握块石头,情绪失控地往秃顶上狂劈。

  书记出事了。我们都热切地想向高冷的矮叫花,打探机密,但都不敢。吆五喝六,那般风光的领头缉凶,结果却……想必向哭错了坟头的人问曲委,极具风险。

  他过来了。但仍凝视前方,入神地,跟操着架无敌生化武器似的,手在眼前缓缓划过:扎几排巴茅草一起,连根带花还不就个芦花荡?行,演。上公社大演。

  ——召我们排演样板戏《沙家浜》!难怪他俩那矜持。

  麻雀掉到粗糠里,空喜一场。看来我是太过敏感,想多了。好在刚才没发问,否则闹出天大笑话。期待越高,摔得越重。我再打不起精神。

  面对我们的咕噜,矮叫花说,大城市来的,哪不会唱“样板戏”?没乐队,先清唱也行。政治任务,关键在态度。突击排练几天,一定抢在大会结束前……把干沟大队的名声,全公社打响。

  倒真没看出,时不时就利器向相的螃蟹,竟与高雅的舞台艺术沾亲,入戏深。他给我们分角色:小张,到时往裤里塞个枕头。发声呢,闷到肚里再悠出来,胡传魁。我,干瘪瘪的,到时抹两撇胡子,刁德一。小赵呢——阿庆嫂。服装他上区中学借,那演过,有。方桌这不都现成的,就只差把壶。要能再物色个小姑娘、小流氓的(《沙家浜﹒智斗》中配角),就绝了。

  天啊,都上台演大戏,也太浮夸了吧?看看我们三个,偷盗的偷盗,犯呆的犯呆,奶伢的奶伢,哪个正经拿得出手,不想,倒给人惦记上了!可这不逼着羊儿耕地狗爬树?也真敢想啊!矮叫花哟矮叫花,一天挖空心思的折腾,怕别人不得命断。

  “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小张陡然憋叫道,展示其浑身的艺术细胞(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边的“黑话”,暗语。土匪:“天王盖地虎!”——你好大的胆,敢来气你的祖宗?杨子荣:“宝塔镇河妖!”——要是那样,叫我从山上摔死,掉河里淹死)。

  展示,博得了冷面人难得的暖笑。

  当谋得份美差,小张已喜盈盈跟我商量,落实排练期同吃住的细节。我虽笑脸应允着,却似乌龟遭牛踩了一脚,疼在心头:小赵又咋办,还有个吃奶伢呀,哪睡?说只抢排几天,共计仨大人加个崽的大家口,每日几餐,那是三瓜两枣打发得了的?完全就一免费吃住收容站。没等戏排下来,我一年的口粮没了,到时找谁?

  好事毛都没一根,祸从天降。

  矮叫花开始导戏。我虽规规矩矩站着,可哪听得进。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雪花,八亿人却能几个“样板戏”长年看,反复看。看得无人不药物中毒样哼哼。等着吧,排出戏来,给他们挑鼻子挑眼,还不如干脆就把人放火上去烤。

  拳抱胸前,我似捧着个烫山芋。痛苦地咽着涎,说自己咽喉痛,咽炎。苦苦央告,矮叫花根本不听。

  趁你病,要你命?——此时小赵,居然举荐她队那老瞎子,也来蹭饭:挺好,挺好,拉二胡伴乐,你们没听过,能独奏!

  我快告饶了。

  一如师出“斯坦尼”(前苏联著名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矮叫化导戏强调阶级感情,滔滔不绝。远未讲完,他即陶醉般斜脸微闭着眼,要主角小赵先唱试试。就一句。十足的色盲啊,小赵那气球脸、香肠唇的俗样儿,与风韵犹存的阿庆嫂都辨不出,还用试?这眼光差的真不是一星半点。要是再加上瞎子组合,上街要饭倒差不哪去。我仍半天难以入戏,堵得慌,怨不敢发。

  小张使劲给她打气,试唱。憋上好一阵,脸红筋突的,小赵终起嗓: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

  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凉──”

  常人发声,都自然圆润。也有例外,曾听过唱歌跑调,唱得难听得像哭,也曾听过音色异常,唱来像推扇老木门……而她,具备了何等异能啊:竟能把嗓音聚嘴里,夹成扁扁的,全成扁扁的,横着平放出来。老天,不光不着调,还惊人地嘹亮。跟田角落单的母鸭,亮嗓一阵“嘎嘎嘎嘎”无二!

  中弹般,我全身僵直。竟没人哪怕只做个手势,叫她打住,赶紧打住。要命啊。

  就地上觅食的几只花脖斑鸠,也全扑扑逃上屋脊,惊惶打转。都惊呆了。

  矮叫花似被记重拳意外击中,肋部重伤,再架不住。欲语又止。好久,才把口痰,“嘙”一声淬地上。不情愿的,宣布散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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