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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冷血热_张正隆【完结】(250)

  岳父和当地人管包括抗联在内的各种抗日武装叫“便衣队”,说有的便衣队不祸害老百姓,有的就像胡子,就是胡子。今天便衣队走了,明天鬼子、伪军、警察来了,后来还有被当地人称做“蒙古马队”的兴安军。岳父说警察队进屋就让烙饼炖小鸡,“蒙古马队”最能糟蹋娘儿们,听说有的叫胡子抓去了,把卵子割了。

  秋收大忙干活的多了,200来人。伙食更好了,一天四顿饭,三顿地里吃,月亮地里也干。令岳父惊异又释然的,是东家每天派20多个炮手,荷枪实弹,四周警戒。东家养了50多看家护院的,另一半留在家里了,那边更得防胡子呀。

  一天晚上快收工时,枪响了。岳父愣了一下,拔脚跟着大伙往附近高粱地跑。乒乒乓乓打了一袋烟工夫,胡子撤了,第二天干活的就少了一半左右。

  东家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戴礼帽,拄文明棍,站在那个四角有炮楼的大院里,给扛活的讲话。他说,不是俺不乐意留你们,是这世道逼的。每个人加一个月工钱,昨天来的也一个子儿不少,你们投亲靠友自讨方便吧,俺们一家子也要进城去了。俺要有回来那天,大家伙儿不嫌弃俺,还来找俺,俺不会亏了老少爷们儿。

  岳父也要回本溪老家了,这才发现“证明书”没了。

  岳父说,从小市走到本溪,坐火车到哈尔滨,又坐船到富锦,再走到卧虎力,那“证明书”少说让警察看过20次。俺把它纸包纸裹的就怕丢了,结果越精心越怕丢还真丢了。没这东西你别说回家,在这地场没保人,也会把你当“浮浪”抓起来。什么东西丢了,这东西也不能丢呀。你姑和姑父两口子急得呀,第二天早晨就一嘴泡。

  光急也没用,再办个证吧。岳父写个《“证明书”丢失说明和请求书》,姑姑又找了两家人作保,按了指印,交给甲长,再由甲长送到警察署。都知道警察署是干什么的,岳父身上共是50多元,把个整数都交给甲长送上去了。

  岳父寻思不能干闲着,还得找活干挣点钱——活来了,归屯了。

  归到永安屯,那儿原来有几十户,两家挤一家,等来年春天再建房。挖壕、架铁丝网、修围墙、建炮楼,这些安保设施都得在大雪封地前建完。起五更、爬半夜地白干,有时直直腰,警察那马棒就没头没脑地打上了。

  甲长姓李,跟姑姑家有点儿什么偏亲,人也实在,说现在恨不能抓人干活,还能把你个现成的大活人放走了?等归完屯消停了,“证明书”就能下来了。结果还是没影儿,去警察署问几次,都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得严格审查。李甲长也糊涂了。论行情,办个证50元足够了,用不着再“勒大脖子”(揩油、索贿)了,那还有什么理由呀?

  这天下午,姑姑颠着一双裹过又放了的半大脚跑回来,拿着一张去富锦县城的“行路证”。说是李甲长有个磕头大哥在县城开饭店,看看他是不是认识什么“接洽”(有能耐)的人,能够帮上忙。

  李甲长的磕头大哥四十多岁,山东人,个子比岳父还高,挺爽快,说这事差不离,有个警尉补是俺的磕头弟兄,俺这就去找他。

  两间房子大小的店面,中间摆放四张桌子,周围各自一圈长条凳,高粱米饭,酸菜、土豆炖粉条是主菜,喝酒的有碟煮盐豆,是那种最普通的大众饭店。桌旁差不多都坐满了人,吵儿巴火的,都是山东腔,一看就是“跑腿子”。有几个喝多了,唱起来,大家都跟着唱。

  唱的都是“跑腿子”歌。

  六十多年后,我的老岳父告诉我,那时不叫“唱歌”,叫“唱唱”,那唱多去了。有个唱,三段,头一句都是“跑腿子,在外头”,唱出门都是苦,难活才走的,家里没人管,在外多么难,父母高堂难尽孝,老婆生个儿子像前街的张货郎。还有个“跑腿子三不归”,一是没挣到钱没脸归,二是下煤窑砸断腿不能归,归去谁养活?三是什么忘了。还唱头一年往南望,两眼泪汪汪,第二年往南望,看见家里人烧香,第三年就不望了,客死他乡了。不知道什么人编的,也不知道歌名,也没人教,反正“跑腿子”听上几遍就会唱。

  还唱“跑腿子没有‘证明书’,没有‘证明书’就成‘黑人’了,没钱想回家活个命也活不成了”,还让“各位听者听仔细,下辈子当牛做马也别闯关东”。

  岳父问我:警察署不给我和那些“跑腿子”办证,是不是小鬼子知道这些人回去就不回来了,明年这地场的地就没人种了?你写抗联,研究“满洲国”,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店主人回来了,说他的磕头弟兄到南边去招警察了,明个头半晌能回来。见岳父那眼巴巴的样子,又道:老弟,别上火,李甲长托俺的事,俺头拱地也得办。他要不给办,俺“削”(打、揍)他。

  一夜没合眼,店主看着岳父那兔子似的眼睛,叹口气,给他几元钱,让去集上挑膘厚的肉割一块。

  雪后初霁,大地两尺来厚的积雪又加高了半尺左右,路边的房屋就愈加显得低矮。如今富锦属佳木斯地区,当年则是“小小的佳木斯,大大的富锦县”,为周边各县的粮食集散地,又是哈尔滨工业品的转售中心。岳父春天走北荒路过这里时,还算热闹。小商贩、摊床、饭馆、估衣铺的伙计,可着嗓子叫喊“热乎切糕”、“喷香的大子粥”、“老豆腐热乎啦”。吹糖人的,卖棉花糖的,拉洋片的,点痦子的,剃头的,算卦的,随处可见的是“缝穷”的女人,针线笸箩放在身边,缝补衣服、袜子什么的,没揽到活的在纳鞋底。如今叫做“劳动力市场”的“工夫市”,拿着锛刨斧锯的木匠,拿着瓦刀的瓦匠,还有拄根扁担,或是拿着别的什么家什的打零工的。大量的拿着锄头等农具的“跑腿子”,大都被人雇走了。这工夫工夫市是不会有人的。可快过小年了,正常世道应该满街筒子挤挤匝匝都是置办年货的人,鞭炮也早送来年味了,那大小商铺进进出出的也没几个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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