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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眼睛的女人(短篇集)_李碧华【完结】(6)

  经此一役,妈妈已原谅了爸爸。他在冥冥中赎了罪。

  「你竟然不觉得意外?」妈妈yīn晴不定:「你不怪责妈妈?」

  怎会呢?

  我一点也不意外。

  一点也不。

  妈妈,我此生也不会让呢知道:在事qíng发生的前一个晚上……

  我看见了——妈妈,我看见你悄悄上了天台,悄悄打开练功房的门,取出一块

  用过的染了大片腥红的卫生巾,你把经血抹在刀上,抹得仔细、均匀。刀口刀背都

  不遗漏。当年,我不明白你在做什么。现在,我才得悉为什么连最毒的黑狗血的不

  怕的爸爸,他的刀破了封。他的刀把自己斩死。

  ——当然是他自斩。以妈妈你一小女人,哪有这能力?

  我不明白。但我记得。

  妈妈,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有,我也有。不要紧,除了它在午夜发出

  不解的哀鸣,世上没有人揭的开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电视台的美食节目主持人太

  天真了。

  我们是深谋远虑旗鼓相当的母女。同病相怜,为势所bī,——也不知被男人,

  抑或被女人所bī,我们永远同一阵线。

  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

  吃着同样的ròu。

  「妈妈,」我拥抱她:「你放心,我会过得好好的,我不会让男人有机会欺负

  我。」

  她点点头,仍然没有泪水。

  「这样就好。」

  她把那小桶卤汁传到我手中,叮嘱:「小心,不要泼泻了。不够还有。」

  ——在那一刻,我知道,她仍是深深爱着爸爸的。

  她不过用腥甜、yīn沉而凶猛的恨来掩饰吧……

  2.钥匙

  ——吃燕窝糕的女人

  我的冷汗像一条条小虫,蠕蠕爬下来……

  回想最初,只不过是电话。

  “铃——铃——”

  电话响了。我知道又是神秘人:“喂——喂——”

  果然!

  我入伙才一个月,装修、搬家、整顿一切,已累得半死,还要受这种无头无尾 的电话的折腾。——我猜“她”是女人,凭我对轻微呼吸的直觉。她好像bī切地找 一个人,但有不敢开口。

  不知道电话号码上手是谁。但我有时工作至午夜,实在太气恼了。终于我向电话公司要求:如果来电拒绝显示号码,一律不接听,或进入“电讯箱”留言。

  其间,电讯箱仍有不肯留言的沉默来电,没有号码显示。这个神秘人也许觉得

  没趣,就放过我了。

  我自加拿大回港五年,现在一家广告公司当美术设计,包括天王歌星的CD、爱qíng小说,或大公司周年纪念的一系列推广计划及纪念礼品。

  才从一个在股票市场惨败,需卖楼套现救急的业主手上,超低价买入这七百多尺的单位,把墙全拆掉,所有间隔打通,以qiáng化玻璃分隔睡房、大厅和工作间。我甚至把浴缸也扔弃,改用企缸。

  装修个半月下来,全屋没有一块砖是原来的遗物。我把一间俗套的房子,布置成自己的安乐窝,我终于自立了。

  买这房子,是阿力介绍的地产代理特别留神。我以为阿力有点“暗示”,但他没有什么,只是忙自己的事。

  我选用的颜色,是蓝、白、灰、黑。主调很冷,但墙上挂上的,都是阿力的摄影作品。——他不是名家,器材也不名贵,他喜欢拍“动”的东西,体育xingqiáng的,稍纵即逝的。一个男人游泳时背部如豹的肌ròu、几乎撞向民居的飞机……等待。

  他与我是两种人。

  但我们是同类人。

  一边听着LOU REED 的“PERFECT DAY ”和“SEX WITH YOUR PARENTS ”,我摊开一地试用APS 超广角相机拍下的生活照,捕捉感觉。

  仍未到“死线”,所有我的心懒散得很,把罐头洋葱汤gān掉,吃了一条法国面包,羊奶软芝士也报销了,瘫痪在沙发上,电视正播放世界杯。

  四年前,也是世界杯的日子,我在铜锣湾的已经酒吧认识阿力。那时我刚回港不久,我们晚晚泡在一起。但这几天,我都流动电话没有他的声音。他只来看过装修两次。像局外人,而我却把他的作品都放在当眼的地方。多配了一条门匙,都没jiāo到他手上。——“我的大门随时让你打开”,这qíng形有点可笑。也可恨。

  球赛在三十七度酷热的法国举行。足球无休无止地动弹不安。我在冷气间瞌睡起来。

  然后我便睡着了。

  如同所有前途无限的中产阶级一样,在一个“网”中工作、通讯、吃喝玩乐、睡觉。追求赏心悦目,但向往风平làng静。

  我的房子简单、通透,很舒服。——我只需头脑亢奋就便成了。

  忽地门铃声响起来,是邮差送来挂号信。我看看钟,已经是上午十一时了。

  那封信由银行寄出。

  我没有存钱在银行,不是他们的客户。

  银行通知我,保险箱到期了,请我去办理手续。收件人:“PAUL CHIU ”,这是我的英文名字。不过我在任何文件上,都用“赵品轩”的译名,所有我怀疑这信

  不是我的。

  不理它。

  隔了三天,挂号信又来了,务必要我去一趟。编号是B237ZQ. 我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也没有秘密,不需放进保险箱中。唯一家当是屋契,但做了按揭,当然不由

  我保管。我回了银行一个电话,告诉他们弄错了。

  “没有错,赵先生,是这个地址。——我们是依循留言通知你的。这留言是十年前所定的。”

  “但我更不没有租用多保险箱,也从未jiāo费。十年前我还在加拿大。”

  “呢是赵保罗先生吗?PAUL CHIU ?”

  “我不会付你十年的欠款的!”

  ——但,费用付过了。

  我说:“我没有钥匙,又不想要保险箱中的东西。你们把它扔掉好了。”

  在经理面前,我无奈地摊牌:“我不会付“爆箱”的费用,这一千元太冤枉。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再寄通知信来烦我!——再说,谁会预知我新居的地址?”

  他把我的身份证jiāo回:“赵先生,身份证号码相符,这B237ZQ里头的物件请你 取回。当然你可以继续租用。”

  我错了!

  我不该好奇,不应该乱动“人家”的东西。叫我万劫不复。

  ——但我打开了那个保险箱。

  有两样物件:一个黑布裹着的圆筒状包包。一个不知是宣纸抑或玉扣纸所做的 已变huáng的信封。

  我不知道那包包会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先人的遗物?战战兢兢地掀开四角,谁知道还有一层黑布,护卫森严。一层又一层,足有四层,最后,才见是一筒菲林。是已拍了照片,但似乎一直未被冲晒出来的底片。不是我们常见的牌子,而且是“大底”,即一二零底片。现在一边很少人用这个。

  不知道这“不见天日”的菲林,潜藏在黑暗之中的神秘光影,是令人“惊艳” 或“惊恐”,究竟是谁拍摄呢?

  我更好奇了。在此刻,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带走,非把它冲晒出来不可。

  至于另一个古老的信封,又轻又薄,好似是空的。我拈起,望光照一照,又一个影儿。微重。打开信封,不费劲,它已裂,是纸变质了。

  一条小巧玲珑的钥匙掉下来。我接不住。太小了,落地无声,几乎还隐没在失,有点紧张,赶快用银行的厚纸信封给盛好,折了两下,放进口袋中,再拍一下,肯定它存在。

  经理为我办妥退租手续,他有专业抄守,绝不多言。只是我问:“这两样物件奇怪吗?”

  他笑:“顾客可在保险箱中放任何“宝物”。什么都有,千奇百怪。例如威士忌、果酱、帽子、骨灰、色qíng刊物、qíng信、死者的头发、名画、标本,其他保险箱的钥匙……”

  “这是另一个保险箱的钥匙吗?”

  “不像。”他含蓄地,“不便乱猜。——多半是女人的箱子用,那么jīng致。”

  “希望找到一个箱子给它开启。”

  ——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试过新居中所有的锁:门、窗、行李箱子、鼻烟壶、音乐盒、电脑、抽屉……,当然不适用,因为它们根本不是它的主人。儿我也没有太多锁。

  那筒黑白菲林,因是旧式,一般冲晒店不做这生意,或需时七至十天。

  我回到公司,请摄影组的小李帮我赶出来。一众热qíng地参与这样荒唐的“侵犯”人家私隐的勾当。虽然我是被bī承受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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