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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眼睛的女人(短篇集)_李碧华【完结】(7)

  不久,我见到冲晒的效果。微粒很粗。

  小李皱眉:“这菲林是不是搁了很久?都变了,药水起不了作用,你看——”

  照片出来是正方形的,共十二张。但十张模糊不清,人面是一片白影,或像用手抹过不想人见到。甚至不能肯定是人像。两张仅仅见到一双白手套,是二三十年代那种绢质,有玫瑰花,花心是珠子,还饰白羽毛之类。因照片只有黑白二色,我认为是白手套,手套很长,给肘。是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拈着一条白色(假定是白色)的糕点往嘴边送。旁边有搁盒子,只见一角,约摸是“斋”、“心”两个字。

  小李问:“谁可猜到是什么字?什么“斋心”?”

  史蒂芬对美术字体有研究:“不是‘斋心’,史‘心斋’”

  阿美问:“会不会是日本OSAKA 的“心斋桥”?”她是汉jian,每年两次道日本换季。

  “不。“斋”下面没有字。而‘心’太小,应是个组合的字,例如‘志’、‘意’、‘思’、‘怨’之类。”

  我看到盒子另一角有“燕窝糕”。这个女人一定在吃着燕窝糕……

  经了一番追查,又问电话公司,我还惊动了母亲大人。

  其实,我不很愿意惊动她。

  她送我上机,又接我回港。日子过去了。

  但我搬出来独立生活,有一半原因,是避免她追问我和阿力的关系。——虽然 我曾安排她“无意中”遇到我同女同事一起(阿美也客串过)“澄清”作用。但xing取向如同咳嗽和贫穷一样,是无法隐瞒的。

  即使将来不是阿力。但她一双渐不过问我的感qíng,不提娶媳妇的敏感问题,在静夜中又在我身后稍驻的哀伤的眼睛它们却明确无奈,这是我不希望接触,却如芒刺在背的。

  我不喜欢女人。——只除了母亲。

  得空我会给她打电话,客气但关怀。——因关怀,常报喜不报忧。

  她说:“燕窝糕‘陈意斋’最有名,是招牌货。这店有近百年历史了。”

  她还告诉我:“我小时候发热,不肯吃饭,也吃过燕窝糕。当年呢外婆哄我, 算是矜贵的零食呢。”

  我没吃过。

  不知这个装扮得那么用心的,爱吃燕窝糕的女人是谁呢?——她不让我见到她,

  但又“出现”了。她究竟是谁?是请托我做点什么事吗?我满腹疑团。

  乘机把这怪事告诉阿力。

  这阵子找他不容易。日间,他去了抢拍“最后的启德”;夜里,忙看世界杯。

  由于赤角新机场正式启用,建立了七十三年,经历过日军pào火的启德旧机场退出历史舞台,成为陈迹。

  我印象中,二十四岁在航空公司工程部工作的阿力,最漂亮的一刻,是相识不久,他带我去看他拍摄飞机。

  他花了一千八百元买的接收器,可以监听机师与控制台之间的对话,所以他捕捉“巨鸟”雄姿十分准确。

  每当他拍到一帧“险象环生”的照片,都像个小孩般兴奋莫名:“哗哗!我等了呢老半天了。飞得最低是这架!”

  当我致电阿力时,隔着大气电波,彷有离qíng。

  “我在一间旧楼天台‘观鸟’,”他亢奋地说,“付了业主几百元他才肯开锁让我们来拍照的——有飞机有飞机——拍完才复你。”

  我听到遥远的一阵尖叫和呼喊,夹杂嘘声和唏嘘。

  “呀,BAD-LANDING !”

  “捉住了没有?”

  “镜头给雨沾湿了——”

  ——他们就像是男人罹了不治之症,现在最后一刻去制造回忆的“准寡妇”。

  那时是huáng昏,约四点半。微雨。九八年七月五日之前,“发烧友”都走遍了机场的观望台、九龙城广场天台、酒楼或居民天台、观塘码头、鲤鱼门、飞鹅山、信号山、龙翔道……这些热点,拍摄不同角度。即使天气恶劣,也争分夺秒。——因为时间不等任何人。

  启德机场贴近密集的居民,不但饱受噪音之苦,飞机抵港低飞,还在屋顶“擦过”似的,快要压近撞上了,才以“肚皮”相示。

  它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机场之一。

  ——但,它要消失了,从此面目全非,轰隆的巨响不再令人厌烦、痛恨,反而

  成为冷寂之前最后的怀念。一夜之间,启德关灯作别。“沉默”了,整个九龙城都因寂寞失聪。

  新机场设施先进,是花费七百多亿港元兴建的“新欢”。——人是记忆的奴隶?不,人都现在自己想记得的。逝去的永远是最美好的。纵有千般不是,旧爱是难忘的。

  我来不及告诉阿力我手上也有已经逝去的东西。

  关上电话。

  他说拍完照片才复我。——但他一直没有。

  蓝天将黑未黑,招牌和光管刚亮。我竟走到皇后大道中一百九十九号地下的“陈意斋”去。原来老店在广州。一九二七年在香港成立了分店。

  我买了燕窝糕。顺便也买了些杏仁饼、牛ròugān、虾子扎蹄、柠檬姜、辣椒榄、薏米饼……

  我知阿力晚上会到湾仔一家酒吧看世界杯。只是爱尔兰特色的酒吧。早已挤满球迷,透过84×62寸的电视大荧屏,粗口横飞,群qíng汹涌。

  那是一个十二码罚球。

  我不知他们吵什么。

  一个说球证太差劲,判错了。

  一个说拉扯球衣,判罚是公平的。

  一个说他下了重注赌波,竟大热倒灶。

  ……

  我很喜欢看这些球迷的发应。—— 一一都是顽童。他们开心,便大叫大跳。一下子落空,毫不掩饰地shòuxing大发。喜怒哀乐系于一个小小足球。

  只有在这些场合,我们找到童真。——在粉饰升平的世界中逃出来,走入原始土人部落。他们的jīng力用不完。

  阿力有时是个故意抬杠的超级顽童。世上必有些死硬的“跟白顶红”派。他们一定也不喜欢毫无新意的大热门,最恨形式一面倒,当所有人捧巴西,他们便声援

  苏格兰或挪威,或克罗地亚,或法国。

  这些人呢天生便爱“除qiáng扶弱”、“劫富济贫”,做不到侠义、烈士,也得以口舌在千里之外奋勇表态。从来不肯跟风,不理时势,不看实力,不管胜负之可能xing,总之,心理上打倒一切当权派,谄媚者,以及大多数群众。

  阿力不相信牌面,他的“发调”只消中过一次,便会讲足一世。

  我在那个乌烟瘴气的酒吧中同他厮混了大半晚。大部分时间在听他说话。

  他扔给我一大叠飞机肚皮的照片,“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九龙城。

  “这张最“完美”,”他指出:“有新、旧楼、大招牌、行车天桥、人群,还有客运大楼。——最jīng彩的是天色,好像含着眼泪。”

  我见到他脸上的光辉,完全忘掉“燕窝糕”照片。——比起来,它是无地立足的“第三者”。

  反而公司的同事比较关注。他们一边吃一边取笑。

  “原来这些百年零食那么好吃,我们像不像古人?”

  小李叫我过去看电脑显示屏?

  “白手套放大,做了些效果,不很好,因为色太差。尽人事。”

  他指着一些影像:“上面有个指环。这儿。指环的饰物——”

  对了!

  指环的饰物就是那条小巧玲珑的钥匙。——它不是钥匙,它只是装饰品,难怪世界上没有提供它开启的锁!

  但是,为什么呢?我仍然没有头绪,我仍猜不透冥冥中谁给我这条钥匙。

  晚上,当我听着“MAKE NO SOUND ”和“TIJUANA LADY”,进入迷幻境界,开始我的功课时,母亲大人来电。

  “你吃到燕窝糕没有?”

  “吃了。”我告诉她:“味道淡得像米,像忘了放糖。好了,我要工作了。”

  “我小时候最喜欢那个盒子。”她不愿搁下电话:“是“雪姑七友”,雪姑还让小鸟停在她手背上唱歌。”

  “不,他们早改装了。”

  我信手拈来一看。

  或许那块包裹着长条形,米白色,中间夹了些燕窝的糕点不变,——仍似一根 白色的手指饼呢。但它的盒子是橙色的渐变色,还有燕子图案。写上“老少咸宜,味淡有益,开胃补虚,滋水生津”,一点古意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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