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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眼睛的女人(短篇集)_李碧华【完结】(8)

  “店员说,政府要登上成分、重量、食用日期。咦,还有个编号——”

  “这么复杂?”

  “58726 ——大概是出厂编号。现在的零食注重卫生,过期不能卖。”

  “从前我们不讲究这个,好像什么也不会过期。”

  我对母亲一向很心虚。所以她有点伤感,并怀疑我是邻chuáng错换过的洋人婴儿。——她大概期待我买两盒送给她(爸爸已对我弃权),但忘本的我竟然只记得急功近利有利用价值的同事!

  我不孝!

  我甚至没有好好给她一个孙子抱。因为弟弟品qiáng完成任务。

  来世上一趟,为什么要为别人活?有那么多的包袱呢?

  我们喜欢一个人,“喜欢”的过程已经是享受,我们心动、欢愉、望眼yù穿,

  他对我们好一点就可以了。——这种“折磨”有快感。

  那有一生一世呢?

  而我做这设计,开了个通宵,也忘了钥匙。

  门铃响。

  煤气公司的职员上门超表。我正在看色板,着他自便。

  “啊,你把厨房完全改掉。”

  “对,上手业主的橱柜竟用橙huáng色,太老套,我很少煮食,都扔掉。其实微波

  炉就够了。”

  他熟练的打开中间那个橱柜,记录煤气使用度数。

  他笑:“用了不到十几度。”

  又道:“这个铁箱子,最好改放别处。”

  什么铁箱子?

  我向橱柜内一看:“这个箱子不是我的。”

  “难道是我故意放进来的?”

  我搔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我搬来时,所有杂物全盘清理,一针一钩,都是本人设计新添,个人风格。我绝不会搁着一个奇怪的箱子那么碍眼,碍手碍脚。——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

  我搬起它,不算重,但打不开,上下左右全看遍,没有锁,没有匙孔。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古旧异物有点发毛。从地面冒出来,躲在煤气表的橱柜内,非常隐秘,又带点嘲弄。我对空气说:“你不要作弄我!”

  用力砸在地上,发出巨响,它纹风不动。用脚踢它,用锤敲它,用尖硬的锥撬它……我肯定里头没有“生命”吧。

  因这番蹂躏,人和铁箱子都累了。

  我竭尽所能摇撼它,突然,我看见在一侧,又一排数字的齿轮,原来是密码锁。

  于是,胡乱地拨动一些数字,这肯定是无效的。孤军作战的我颓然坐倒。

  望向桌面上的燕窝糕。——燕窝糕,你有什么玄机?吃燕窝糕的女人,你究竟想怎样?你是谁?

  58726 !它的出厂标号。

  我的心念转动,急奔狂跳,58726 ,——铁箱子——打——开——了!

  它打开了!

  我身子反而向后一退,它像一个张大的嘴巴,同时,我的嘴巴张得比它大。

  喘定片刻,我再察看这陌生的,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身处的时空的铁箱子。

  一双白手套。手套已残破,瞩目的是染了些褐色的“东西”,已gān,凝成硬块,是血吗?是gān了的,经过岁月的血吗?那双手——不,那双手套上,竟仍套着指环,但钥匙饰物不见了。

  在——我——处。

  这回,真的看见有一张昏huáng的照片,签了上款:「吾爱」。下款是:「燕燕一九三三」。

  只是一张唱碟封套。即我如今设计相类的功课。

  封套中间挖空了一个圆形,见到黑色唱蝶的中心部分。抽出来一看,它砸得崩裂了一角。即我刚此粗bào的结果。

  一九三三?

  灌录的主题曲,是:“断肠碑”

  封套底印了歌词:(中板)

  秋风秋雨撩人恨,愁城苦困断肠人。

  万种凄凉,重有谁过问。

  亏我长年唯有两眼泪痕。

  (慢板)

  忆佳人,透骨相思,忘餐废寝。……

  龙凤烛,正人灯花惨遭狂风一阵,苦不得慈悲甘露,救苦救难返芳魂。

  俺小生一篇恨史,正系虚徒于问。

  问苍天,何必又偏偏妒忌钗群。

  天呀呢既生人何必生恨,你又何必生人。

  莫非是天公有意将人来胡混。

  莫非是五百年前,债结今生?……

  燕燕穿二十年代的旗袍,前刘海,浓妆,戴着白手套,手拈一朵玫瑰花,同手套上的珠花羽毛相辉映,要多俗艳有多俗艳。她七分脸,浅笑若无。人应不在,但头套染血……

  铁箱子中,还有一个小盒子。

  这个小盒子木质,雕细花、缠枝。有个小小的锁。我拿出来,就灯光一看,赫然是以口红写上的:——「赵保罗吾爱」

  PAUL CHIU——没可能!怎可能是我?

  她怎么可能用这种方法来找我?

  我有生以来都没见过她,没爱过女人,我根本不爱女人,不认识燕燕,不吃燕窝糕。这是一个陷阱!

  这是yīn谋!

  拧着那条小小的,但又重得不得了的钥匙,我颤抖着。几番对不上锁孔。

  我恐惧,冷汗滴下来,越来越寒,呼吸也要停顿,只要有一点异动,我一定弹跳起来,撞向天花板。我挣扎着,有极渴望知道真相,我快要知道“我是谁”了!——「喀嚓。」

  3.寻找蛋挞

  ——吃蛋挞的女人

  每逢有新产品上市,就受到牵引。前不久,才有“姜汁蛋挞”的发明。

  那些蛋挞很厚实,颜色比较沉重,huáng色中带点青。因为有姜汁,所有微辣,味道很独特。灵感一定来自姜汁撞奶。——但,蛋挞皮仍是非常糟糕的批皮,厚厚一兜来盛载蛋汁,似一个碗多过一个挞。

  我想:「究竟在那里可以找到真真正正美味的可靠的苏皮蛋挞?」

  传呼机响了。导演留言那个巧克力广告已落实:后天早上八点通告。嘱我别忘了给一双手“打水晶蜡”。好好维修保养。

  我并非天生丽质的模特儿,身材亦不是呼之yù出的一类,蛋,我是全岗五名“卖手的人”中一位。有些商品需要成熟的手,如婴儿尿片洗洁jīng;有些需要华丽的手,如钻戒名表;有些需要文艺的手,如钢琴金笔;有些需要带感qíng的手……——作为“幕后黑手”的“幕前白手”,完全无心cha柳。

  我的一双手白净修长,指节均匀,这是天赋。但我很少做家务拿重物。母亲在时当然用不着,后来,也是姐姐负责,我可以专心念书。——我明白自己一双美手,其实是家人的温qíng礼物。

  本来在广告公司会计部工作,现代人多用电脑少写字,新一代的手,已经再也生不出厚茧来。完全没有从前文化人的“qíng意结”。

  父亲的右手,却因大半生都在写字,所有连食指和中指也有“枕头”。是他生命的指环,终生摆脱不了。

  文化人喜欢买份报纸上茶楼品茗,或到茶餐厅饮下午茶。父亲是个编辑,常带我们姐妹去。当同作者聊天时,我便喝丝袜奶茶吃蛋挞。

  自小就爱上蛋挞。

  一流的蛋挞,厨房是一弄好便把整个铁盘捧出来,铁盘经了岁月,早已烘得乌黑。通常蛋挞出炉有定时,最早的大概是七时三十分就有了,错过一轮,得等第二轮第三轮,总是隔得好久,望眼yù穿。——有时不知如何,上午卖光了,要下午再来。

  但一个个圆满的蛋挞,时值得依依守候的。

  它们在铁盘上,排列得整整齐齐,争相发放浓浓的蛋香、奶香、饼香……

  一流中的一流哪,应是苏皮的。油面团和水麦团均匀覆叠,烘香厚一层一层又一层的薄衣,承托那颤抖的、胀胖的、饱满的、活活地晃dàng,但又永远险险不敢泄漏的huáng油蛋汁,凝成微凸的小丘。每一摇动,就像呼吸,令人忍不住张嘴就咬……

  蛋挞是不能一口全吃的。

  先咬一口,滚烫得令嘴唇受惊,但舍不得吞。

  含在嘴里,暖热儿踏实,慢慢吃。此事苏皮会有残屑,顺势洒下,一身都是。又薄又脆,沾衣也不管。再咬第二口……

  直至连略带焦huáng但又香脆无比的底层亦一并gān掉,马上开始另一个。

  ——通常,第二个没第一个好吃。

  ……

  「婉青,再来一个——」

  「OK.没问题。」

  镜头只拍我的手。拈起一颗金huáng色装的巧克力,打开它,黑褐色的身体中间有个血红的心。手要“表达”十分感动,有点抖,有点喜悦,然后全盘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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