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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夜_李碧华【完结】(15)

  “哼!我知道你意图禁止我打扮,最好即时饰演huáng脸婆。”舒娜腻在他臂弯中,“钱是我赚的,我有权大花。难道还要学你去买外币?”

  提到外币,东尼马上噤声。澳币高升时他没有放出,后来一直跌、跌、跌……

  两个人的钱今后要合起来组织小家庭,前景明明可见。没关系,他是她的大顽童。

  车厢越来越闷热了,臭汗和奇怪的酸味,她被挤压在中间,十分难受。但甜蜜的思绪并未为丑恶的现实所污染。

  司机宣布正在抢修。

  舒娜看看手表,差不多四五十分钟了。大家非常不耐烦。

  地铁突然开动,走不到几秒,列车连番紧急刹掣——原来是利用后面的车卡推动坏车前进,但无效。

  地铁通车十多年来,没发生过这种事qíng:全部乘客得走往车头下车,徒步走过海底隧道。

  “回水!回水!”

  “哗!jīng彩,活到这样大也未试过行路过海!像走在huáng泉。”

  “小心钱包呀!”

  “迟到了!老板一定以为我在作古仔!”

  “车尾有人晕倒!”

  “有没有搞错,黑麻麻,怎样行?”

  “喂,你想非礼呀?”

  嘈杂的人声,加添烦躁。几千人呢。舒娜亦只好随大队沿着路轨走。

  回去一定得形容给东尼听。你以为人人都有这宝贵的经验吗?只恨没有照相机,否则可以拍照留念,将来给女儿看——第一个最好是女儿。不过计划三年后才生……

  嚓——

  一根火柴被擦亮了。

  “素卿!”

  舒娜没在意,只一直战战兢兢,摸黑向前进。

  过了一节车厢,又第二节。像一只庞大的怪shòu。

  “素卿素卿!你等等我!”

  一个男人排众追上来。

  火柴又灭了。

  男人马上又擦亮一根。微弱摇曳的一点红。明昧不定,男人的手有点抖。

  “我?”舒娜回头望他一眼,“先生你认错人了。”她没理会,只往前行。

  “素卿,你不要听七姑太来说是非,说我到石塘嘴捐灯笼底。我成天出铺头,你是知道的,哪有时间行揽?”

  “你说什么?”

  “我根本没有同倩影混。你跟了第二个,人家知道我戴绿帽就该煨了。”

  舒娜没好气。心想,走近这个黑dòng,又遇见这个黑人,真是当黑。

  火柴灭了。嚓——舒娜就着刹那的火光,望着那男人,希望他看清楚,自己不是什么“素卿”。素卿?真是恶俗之名儿。舒娜中文名是淑芳,都已经够老土——

  一点红光。

  舒娜见到一张模糊的俊脸,清秀斯文,官仔骨骨,头发中分拢向后。他有双焦灼、迷离的双眼。

  “素卿,你跟我回去!”

  “不!”

  舒娜触电般尖叫。

  “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你不要大声,我们上茶楼倾——”

  “裕泰你个衰人放手!”舒娜竟然痛恨起来,用炯炯的目光bī视他,“你骗鬼吃豆腐?我是住家人,怎比那些阿姑好招待?她是麻雀仔,心事细。你当我是竹织鸭,没心肝。裕泰我死心了,你放手!”

  她挣脱。人群正继续上路,擦身而过。数十米外,已见月台灯光。好像很远,好像很近。

  舒娜大吃一惊。她是谁?他是谁?

  她打了个寒噤。有点恍惚。只知她要走,快点走!

  男人眼中掠过一抹深沉的乌云,把一点jīng光缓缓掩住。但很快,回复了迷人的笑容——他真的长得很俊俏,神qíng款款。他带点隐忍的坚决,不肯放过她:

  “我都送你金镯赔罪了,当我纸扎下巴?”

  “你送我金镯,却送她火钻?问问良心吧!”

  “素卿,大庭广众,不要嘈。到中环了,我们到九如坊附近的得云饮茶,今晚去太平看《背解红罗》吧。”

  “我不去!”

  舒娜开始挣扎。她是舒娜,不是素卿……得云?她忽然记得,这间三十年代著名的茶楼已经停业了。

  “来,最后一班车啦——”

  舒娜的记忆在混乱中理出一根细线。早上十时三十分,什么最后一班?到哪儿?舒娜用尽力气挣扎,她的身心都在战栗。不!

  她奋力推开这个痴缠的男人。一直往前跑了好一阵。急风急火,失魂落魄,跑得气喘咻咻——

  终于脱离险境了。

  摆脱了不知名不知年代不知前因后果的男人!

  凉嗖嗖的,她一惊。是的,没有男人,但,也没有任何人。

  莫名的恐惧叫她灭顶。

  她的头发一根根竖起——自己到底走到什么地方来?

  匆匆一念,不若回头吧。

  对,往回走,走到原处,碰到刚才同车的乘客,一起觅路上地面去。舒娜掉头疾步往回走。

  已经好一阵了。

  沉寂,荒凉,一无所有。这是个无穷无尽的黑dòng,两头俱是迷路,她究竟身在何方?

  她绝望地站定。迷路!

  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她哭了……

  突然,

  嚓——

  (本报专讯)某年某月某日地铁故障事件中,一名二十四岁女子于被困车厢时晕倒,送院后至今昏迷未醒……

  《一根绣花针》

  阿国拿着一根绣花针,手有点抖。

  他的事公司都知道了。

  眼看着他一天一天地失魂落魄,有些装修工程也跟进不足,一定不对劲。

  行内一个资深的装修工人,给了他一根绣花针。告诉他乡间流传的土法。周师傅教阿国:

  “把针倒cha在chuáng褥中,剩针尖向上,然后用chuáng单覆盖好,别让她发觉。”

  “有什么后果?”

  “她一躺下去,一刺受惊,豁然开朗,一切明白了,就不会再来。”

  “她永远不会再来了?”

  “对呀!”周师傅说,“你把一个气球戳破了,能回复原状吗?气都跑掉了。”

  阿国的手颤抖。银色的绣花针在黑夜中一闪,像哀怨的眼神。

  已经是第七天了。

  每晚,她都像一头蹑手蹑足的小猫,无声无息地如往常过活。

  她一向安静。小名也同他家那花猫一样。当年不识她,他是这样地唤猫。后来认识了:“啊,你也叫‘花花’?”仿佛一道桥,话匣子马上因此大开。

  有了女人,花猫留给母亲。

  厨房传来水声,碗碟的碰撞声。之后,是洗衣机的闷哼,一下一下,摇晃着人的灵魂。

  记得第一天,他也在半睡半醒中,听到厨房发出声响。他不以为意。起chuáng后,见到碗碟已洗好了,亦没有上心。

  这一阵,总是心不在焉。

  本来最恨洗碗了。

  相恋五年,结婚一年多的妻子花花也是。以前常猜拳,三盘两胜,或是十五二十。输了那个垂头丧气在厨房劳役。这也是年轻伴侣的qíng趣。

  花花对他很体贴,常常故意输给他。

  ——不过,出事以后,他得自己洗碗了。

  那天,他喜滋滋地驾着梦寐以求的跑车型电单车,载着花花兜风去。

  “好开心呀!储了两年钱,终于还了心愿!”

  电单车汽缸容积四百毫升,马力五十九匹。

  “还安装了‘大包围’外壳。”阿国像炫耀一件玩具,洋洋自得。

  花花紧紧搂着他的腰。这价值五万七千元的风驰电掣太贵了——不过只要阿国开心,她就满足。花掉了一笔积蓄,得罚他洗上一个月的碗……

  车子在公路高速飞驰。

  在回旋处,突然失控撞向石壁,车和人也凌空弹起,再撞向灯柱,然后堕在一地的铁片和锐利的碎玻璃上。

  阿国翻了几个筋斗,左手和双腿剧痛,肯定骨折。花花呢?她躺在血泊中,胸前血污一片。阿国急忙匍匐爬行,艰难地伸手向前。他凄厉大喊:

  “花花,老婆,你怎么样呀?对不起呀!你回答我吧!你怎么样呀!你有没有事呀?不要昏迷呀!你看着我……”

  花花一片迷惘,含糊地:

  “我是谁?在哪儿?你是谁?为什么?我要回家!门呢?门呢?——我很冷。”

  “花花,你告诉我:你姓什么?刚才吃的牛扒几成熟?我们结婚多久?你千万不要睡着了!”阿国竭尽全力紧握她的手,问一些最简易的问题,但她回答得什么困难。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徐徐地,合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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