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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夜_李碧华【完结】(16)

  她徐徐地,去了。

  在送到医院之前,已告不治死因是头部重创,肋骨刺穿心和肺。

  一个月来,阿国仍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不是真的,不可能!一切都没有征兆,也没有预感,事qíng就发生了——我们都没有准备好呀!

  没一晚可以一觉睡至天亮。忽地惊醒时,眉头是皱锁的,可想而知在失去意识的时段,心qíng仍极悲哀。

  大厅传来吸尘器的声音,未几,又停了。想一想,奇怪,这三天来,家里收拾得gāngān净净。莫非是自己有梦游症?怎么会?此刻明明是醒着的。静心一听,水声!

  阿国起chuáng,蹑手蹑脚,轮到他变身一头探秘的猫,蹿到厨房去。

  是的,洗碗的不是别人,是花花!她在做她的家务。她巴不得天天为丈夫洗碗。

  阿国心知肚明,大吃一惊。

  在黝黯的厨房,外面微弱的灯光和惨淡的月色,映照花花那全神贯注又乐在其中的手势,她甚至没有用热水,亦不戴胶手套。青白的双手,无名指上的白金指环,在冷水浸泡下更令人心寒。

  阿国吓得张大了嘴巴。他不敢叫喊,更不忍心惊动她。

  怎么办呢?

  他只好又蹑手蹑脚,像一头逃躲的猫,蹿会chuáng上,大被蒙头,瑟缩一角。等到明天?时间过得特别迟缓。时钟接近停顿。此qíng此景,如何睡得着呢?

  四下死寂。

  咦?水龙头和洗衣机也关掉了?

  阿国正想伸头出去窥探一下——只见花花着地无声若无其事地,竟然已站在chuáng畔,还钻进被窝中,像从前那样,顺理成章。

  阿国骇怕得屏息静听。

  花花没事人般自顾自闲话家常:

  “天文台说过两天十二度,得把棉衣找出来。”

  又道:“我织的围巾在第三个抽屉,你明天记得戴上。你戴灰色那条好帅!”

  想想,又省得:

  “不如换了窗帘才过年,好吗?圣诞去不成日本了,谁叫你买车?没钱了,努力再储蓄吧。”

  不管阿国身子僵硬,牙关打战。花花叹气:“昨天我回超级市场上班,收银机的座位已换了新人了,没有人理我。公司真没人qíng味,辞退我也不给一个月通知。唉!年近岁晚,很难找工作呀……”

  花花辗转一下:

  “我记起一些东西——又记不大请楚。我好像要到哪儿去?我不想去。我回来后,总是下意识要寻找一扇大门……”

  阿国问:

  “是什么大门?我们家的大门?”

  “不。”花花皱眉,“那扇神秘的大门,若隐若现。我不想推开它,但有人吩咐我bī我推开它。我不要!阿国,我又逃来你身边。我这样来来回回的,好辛苦,头便疼了。”

  她瑟缩:

  “我怕我推门走出去后,认不得路回家——年纪大了,记xing差了点,真的,我常常一下子就忘记了刚才的事。阿国,我提早患了‘老年痴呆症’,你不准不要我!”

  阿国鼓足勇气,哆嗦:

  “夜了,别想太多。明天再说。”

  花花道:

  “老公,我很冷。”

  他怆然给她严严盖好被。隔被轻拍,哄她入睡。

  “快睡吧,好好睡一觉。”

  “真累!家务总是做不完。”

  “花花——”

  “唔?”

  “——没事了,乖乖睡吧。”

  阿国泫然:“我爱你。我舍不得你。”

  不忍说破。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她记不起发生过什么事。

  她拒绝推门进入另一个世界。

  但回到自己的家又如何?她已经不再是凡尘中的一分子,她再努力吸尘、洗碗、洗衣……她再累,已经不再是那有血有ròu有体温,爱与被爱的小妻子了。二者相隔了一道辽阔的奈何桥。

  拎着一根绣花针的阿国怎狠得下心来,叫她“豁然开朗”?

  他不想她走,她更不想走——但又qiáng留到几时?

  面对生死,束手无策,任由命运拨弄。但我们只能顺应,并且适应。

  一个死去的人有他该走的路。

  也许在五分钟之后,花花如前爬上chuáng,遭绣花针一刺而醒,满目惊怖。虽恋恋不舍,迫得烟消云散。

  从此不能再见。

  她从此不会再回家!

  从此。

  不会。

  是第二回送她走。

  阿国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痛楚的决定……

  《蓝蜘蛛》

  非常苦恼——自从女人发现自己的“特殊癖好”,令家中杂物越来越多。堆满了小房间、厨房、衣柜,连天花板的暗格也快摆放不下了……

  这些杂物不重,但颇为阻碍。都是一些“空罐头”。

  女人也担忧这些“空罐头”终有一天被揭发。废料的处理令人伤透脑筋。

  三年前,女人仍是一个五呎四吋、文静而标致的业务经理。身材纤巧但双腿修长,喜欢穿细跟高跟鞋。女人常常觉得腿比脸的分数高。

  成衣厂老板,蔡志翔,就这样爱上她。

  女人,有时在在凌晨二时急电。

  声音透着恐惧:

  “有……有一只手掌般大……的……蜘蛛在天花板——”

  那黑茸茸的红斑蜘蛛,其实个子不大,腹部鼓鼓的,一动不动地伏在天花板正中。但指抓很长很长,半伸半曲,如一只鬼手。

  不知怎么办,吓得泪水都淌下来了。女人终于忍不住,把天天见面的男人找来。

  ——败在一只蜘蛛手上。

  男人马上赶来,把它gān掉。

  她知道,他是自妻子身边,找个三方面都心知肚明但又装作无事的借口。

  男人二时二十分到了。

  他四时才离去——他仍得回家,睡自己的chuáng至天亮。

  后来他说,正与妻子分居。

  女人希望他在她chuáng上,或她在他chuáng上,缠绵至日出,一起上班。她不是一根“事后烟”,和一扇在黑暗中给带上的门。下课铃声一响,各人回家做功课。

  她的血冷,体温不够自己用。

  再实在一点,难道不能共同创业,开设分厂、分店……名正言顺吗?

  某个星期五晚上,大约八时半。在洗手间墙角,又见到一只蜘蛛。它是暗蓝色的,八爪生着灰huáng色的刚毛,并有人字形重叠斑纹。看得那么清楚,因为太近的缘故。她又马上给他打电话。

  接听的是蔡太太。蔡太太平静地说:

  “蔡先生不在香港。他决定把工厂和两间分店结束,把业务搬至内地发展。”

  “什么?刚下班时没半点蛛丝马迹?”

  “我们夫妻间的计划,不宜过早向外人透露——不要紧,下星期一我会正式公布,并遣散员工。你帮了他几年,遣散费和特惠金斗不必担心……”

  “但他人呢?”

  “他北上了。”蔡太太叹气,“你知这金融风bào,最近股市又那么惨。我不助他善后也说不过去。”

  女人冲口而出:

  “你们不是分居了么?”

  蔡太太笑:

  “什么叫‘分居’?”

  又安慰:

  “这手提电话是我在用了。有什么需要你再打电话来。经济上我们是帮不上,但诉诉苦一定开解到的。”

  这个号码不能再沟通了。但一下子失业,又失去一个男人——不,老板,怎么办?她的肺腑空dòng了。

  关上所有的门窗用毛巾封好fèng隙然后开煤气?湿着双手抓电掣?把头放进启动中的微波炉?到医院看病乱吞他们经常配错的药?用山奈煲汤?跳下路轨冲向开来的地铁?……

  蓝蜘蛛就在墙角。感觉到它正冷冷地瞪着,微微地呼吸,不动声色。也许双方蓄势待发,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女人知道以后都得自己照顾自己了。

  率先发难,飞身到厨房取出一瓶杀虫剂,想着它的头脸爪子使劲地狂喷。蜘蛛慌忙觅地逃生,无论它往哪儿横行奔窜,她都不肯放过,狠狠阻击。几乎耗掉半罐杀虫水。它在汪着的毒药中抽搐。意犹未尽,拎着身边任何硬物,棍子、洗马桶的刷……迎头痛击,它早已眩晕,手脚只悸动,再无挣扎力气。用力拍拍拍……直至蜘蛛变成一滩滩难以辨认的蓝黑色的恶心浆状物。按捺着震栗,捡拾起摔进马桶,由大水冲走。如是者反复七次。

  而洗手间兵荒马乱,仿如浩劫。

  才在激动中,颤抖地瘫软,倒在地上,担心它有同党,有妻子,有儿女,有亲友……会在黑夜中忽地冒出来,为它报仇。所以一整夜没有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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