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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夜_李碧华【完结】(17)

  忙碌地收拾残局。开动吸尘器,把全屋彻底清理,从内到外洗擦一番,喷上杀菌清新剂,连空气也换过。忙了足足两天,是一个难忘的假期。

  女人要到失恋时,才知道自己胆子大。

  她再也不奢望在三十岁之前结婚。

  星期一不用上班。得到一笔钱,是男人“遣散”的代金——为了遣散她,他的工厂跨了?他不惜跑掉?她败在另一个女人手上?

  一连三天,都在兰桂坊的酒吧中喝得半醉。不理睬任何人。

  第四天,这里举行了一个“变身派对”。

  来的都是专业人士、高级行政人员。律师、医生、投资顾问、建筑师、工程师、美容专家、心理治疗师。

  十二点钟声一响过,来时穿戴整齐,一身套装的客人们马上进行“变身”。看谁在十分钟内变得最离奇古怪。改头换面,前后判若两人的,便得无耻大奖。

  日间压抑得很痛苦的上等人:有的扯掉领带穿上透视装,还是鲜红的。有的把头发网上拉扯然后喷上桃色,竖立如箭。有的上衣一脱,便是BRA-TOP。有的索xing只穿三点式渔网,本人随时脱网逃生。有的把大型垃圾袋套上身,跪在地上任人鞭打……

  夜更深了,人也更疯狂了。一地都是碎玻璃和酒。在走廊上,两个同xing恋的男人正隔着裤子用力揩擦,发出呻吟,哭得狂妄——女人认得在前面担任“O”的那位,是她“前老板”所租工厂大厦的业主。他拥有一幢大厦,却失去了xing别和尊严。

  不要紧。每个人都会在有生之年失去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日后回想起来一点也不重要。

  这天她喝得很放肆,醉得连一双鞋子也失踪了,赤着脚,醺醺然,跌跌撞撞地跑到洗手间。呕吐。好像把心一并吐掉。大力漱口,如同灌肠清洗身心。不消一刻,已经空虚。

  梦猛开了水龙头,冷水迎头盖脸的冲泡了好一会儿,抬眼,在镜子中出现一张女人的脸。

  ——是个短发、苍白、眼睛大大的美女。一身黑衣。关怀地问:

  “你没事吧?”

  “不要紧,衣服弄脏了。”

  “脱掉它!”

  “……”

  女人迷惘地望着黑衣女。她竟踏前,一手环着腰一手搂着肩,便吻上她的唇……竟然来不及也没有力气挣扎。

  不知为何,好像才过了五秒钟,也好像大半小时,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岁月既缓且急地消逝。悠悠张开眼睛,什么也没发生过,脸仍湿,眼前仍是一面镜子。但——身上的衣服确然被换过了。是一件黑色的贴身T恤。不是自己的,是另一个人的,但那个女人呢?

  一切像骤然醒过来抓不住的梦。最后连梦也没有了。

  女人开始明白,什么才是人生真正的快乐了。一出来,遇到一绺头发染了绿色的男人。他向她吐吐舌头,见到银光一闪。

  是他的舌环。

  男人含糊地瞅着她,挑逗:

  “你背上有怪物!”

  女人看不见,他送她回家,把那件黑衣脱下来,黑衣上是只银蓝色的蜘蛛,在自织的罗网上,睥睨一切。

  他还惊诧:

  “咦?蜘蛛文身?”

  什么?扭头,照见那只蜘蛛,烙印一样,熨帖地伏在她luǒ露的背上,是文的。

  她一惊,用温水大力洗擦,洗不掉。水温加高,皮肤灼红了。烙印不脱。

  男人把灯光扭开,大亮,在镜子前,见体毛茂密,如一个巢。兴奋莫名,急把她双腿分张,猛烈地cha进,撞击。

  女人说:

  “我怕光!”

  男人说:

  “没有光我看不清楚你的表qíng……”

  她拎起一个香水瓶,朝灯砸去,果然命中。二人葬身暗黑中,一地碎片,满室浓香。男人兴奋yù置她于死地,发出号叫。抽送加剧。

  “嘎——嘎——”

  黑暗中一下惨呼。一如高cháo。

  但男人缓缓倒下。她的手脚锁住他。

  她体内沸腾,肚脐中,迸出丝状分泌,初如胶水,遇空气即凝,丝变硬,结成网,把男人紧缠。抓住他肩头,向颈侧咬下去。男人剧痛,正yù力推,全身中毒麻痹。

  见状,不慌不忙,吐出唾液,有酵素,注入他大动脉,由此进入猎物体内。不久,他内部组织、骨、血和ròu渐变为汁液。又香又甜又浓。

  男人的嘴角微搐,是一张微笑的脸,是在最欢娱之际yù仙yù死的扭曲笑脸。

  双眼翻白,不知所措。

  她伸出带刺状吸管的舌,吮吸甜汁。

  “哗——太美味了!此生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心想:这真是人生至高享受。

  男人任她一下一下地吮吸,再无动静。

  他很高大,一天吃不完。

  脐中再吐丝,缠封好——这是“保鲜膜”的功用。

  大概两三天吧。就可以把一个男人吃掉了。他体内的汁液吸gān后,只余外壳,弃如敝屣,她报了仇。

  又得出去捕猎。

  有些男人挣扎。有些胆怯与他的体积成反比,完全经受不得惊吓,已不省人事。

  有些聪明,有些笨。聪明的伺机觅地yù逃,可被缠得更紧。下场同笨的一样——只要他们不上门,他就平安。

  可惜,这些蚊子、苍蝇、金guī子、蜜蜂、牛虻、粉蝶、毛虫……都爱自投罗网。

  日子过去了。

  家中弃置的“空罐头”一天一天堆积……

  男人既不卫生,又不环保,玩过用完吃掉后仍是垃圾。

  这是蓝蜘蛛的烦恼。

  《流星雨解毒片》

  北京回来以后,飞飞就“病”了。

  她不知道是头疼,抑或发热,还是肠胃出了问题——总之整个人也不快乐。

  她只吃一种药。

  便是跑到国货公司,买了一瓶又一瓶的“北京牛huáng解毒片”。北京同仁堂出品。北京……

  谁知道这种糖衣片的效用?它是说牛huáng,huáng连,冰片,金银花,薄荷,huáng岑,白芷,栀子,大huáng,川宆……提炼的。飞飞一不舒服,马上吞一片。

  ——也许她不是“病”,她只是“思念”。四个多月了,每天一睁开眼睛,这个人的影子无法摆脱,她中了他的“毒”,只有“解毒片”令她同他更接近。因为他在北京。因为他病的时候,也会吃同一种药。

  长此以往,她肯定会吃药吃死的。

  飞飞在夏天的时候认识佟亮。

  她第一次到北京的时候十一岁,他爸妈一起去。那时她喜欢的不过是这个城市而已。今年是她大学最后一年,在投身社会之前,送自己一份礼物。——在大机构广告部当经理的爸爸,很容易便拿到酒店的五折优待。飞飞决定北京逍遥游。想去就去。

  虽然念的是平面设计,但对长城,四合院,胡同,寺庙……的结构特别感兴趣。

  这个夏天,因为美国总统访华的热cháo,北京变得很“忙碌”。若不是人事关系,食住也很紧张。

  回想起来,还算好日子:克林顿还没有因xing丑闻沦为丧家之犬,她也庆幸去了一趟长城。

  总统到长城参观的那两天,一度局部封锁。他走了,累积的人cháo集中起来,一股凑热闹的傻劲。人太挤了,攀登的时候,被计得摔了一大跤。照相机报销了。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男有女,扶飞飞下山,一拐一拐,在缆车站附近,公厕对过的工艺品摊档坐下来。

  佟亮飞奔到拉面店子搬来了一张板凳。她浑身的痛。好像扭了足luǒ,好象闪了腰,连脖子也转不过来。她怎么回香港呢?

  他说:“你要信任我,不要怕!”

  他在她的后颈按捏,一按,她痛得五官扭曲,大叫:“是这儿是这儿!”

  “我就怀疑是这条筋!”他笑:“好,我逮住它了,你放松,对,放松,不要理我——你信我——”

  他把她的脖子左右轻轻摇动,忽地一下,猛力一托一扭。飞飞听到骨头“咔嚓”的声音,恐惧地喊:“哎——救命呀!”

  “别躲,不要动!”

  佟亮命令她。

  一个女同学安慰她:“没事,他爸爸是推拿医生,搞治疗的。”

  果然轻松了。她把头往后扭动,抬头见到他闪亮的眼睛。他又命令她:“你回到酒店用热敷,不要涂油。什么油也别用——我有一回睡落枕,我爸给我做完,我擦点药油,哗!痛得火烧一样。“

  “睡落枕?”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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