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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夜_李碧华【完结】(21)

  眼线之外,他还得用那以孔雀石粉末擂成浆状的绿色香膏,再抹一下眼影。

  路人对伊丽托曼的装扮不感到惊诧——她的曳地不规则型怪诞披搭晚装,如裙加袂,如扣错纽。裹着身体,杏衬灰白色亚麻布,是意大利和日本时装设计师今年的新作。她的几何图形假发,黑眼线,绿眼影,双颊带日炙棕红,海金粉,是前卫装扮。

  两个路过的女孩发出赞叹:

  “喂喂,日本的‘雪妖’化妆已经OUT了,你看——”

  “咦?那是什么牌子的香水呀?”

  “奇怪,没闻过这味道。”

  走远了仍回头。在看看她紫晶和青金石的项圈。用片金造成并嵌宝石的手镯……

  她的艳丽、神秘、高贵,一下子令尖沙嘴所有女人黯然失色。没想到她是尸体。

  他忍不住,双手捧着伊丽托曼的脸,细细欣赏——是他的爱杀死她,是他的爱令她复活。在多看三千年也不生厌。

  他顽皮起来,吧绿色也抹在小猫的鼻子上,斯斯打了个喷嚏,海面chuī来一阵冷风。

  忽然——

  阿尼的呼吸——

  急速起来。

  他不停气喘,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困难。似要窒息了。

  他马上在口袋中取出一支管状物,含在嘴里,喷出雾状的药……

  伊丽托曼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这是气管舒张喷剂。”阿尼调匀了呼吸,稍顿,软弱地告诉她,“香港空气差,细菌多,我又患了哮喘。每次病发,无法呼吸,也曾经晕倒在街头。”

  她又道:

  “不要紧,当我进了急症室,医生会给我一两支药,又可用一阵子——”

  “阿尼,”她惶恐地看着他,“你现在几岁?你的生日……快到了吗?”

  “生日?”

  不,是“死期”。

  还有十七天,在月缺的晚上,他便二十五岁了。

  他是苟延残喘来应约的。

  “啊,早着呢。”阿尼微笑,“还有好长一段日子,好多年,不用担心——我们有时间。”

  “但——”

  “来,我们看海。”阿尼领着他的女人,和猫,坐在海傍。

  他低吟:

  “还记得吗?在尼罗河上,那天你偷偷跑出来,我们驾了一只小船,扬起帆,在月亮下起誓……”

  她抱着猫倚在他肩上,刚自三千年的黑梦中乍醒,她有点虚脱乏力,有点累。她爱听他继续诉说前尘:

  “夜了,我们跑到神庙中,趁祭司不在,还绕着巨大的廊柱捉迷藏,躲在神像的脚下。它们虽然永生,却很迷惑。有些神像会哼小调。又一个,它在叹息:唉,究竟我们在等待什么呢?太阳早出晚落,生命周而复始,究竟我们坐在这儿,是为了什么?究竟文明是什么?灵魂是什么?爱qíng是什么?……在所有的谜团之中,究竟时间是什么?……”

  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伊丽托曼很放心很安全地,寄托在他身上。

  ——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时间”是什么。

  他快要痛苦地分手,开始他下医生茫然的“旅程”了。下一站,她仍是她,他是谁?

  她会找到自己吗?当他如糙木常绿,他已重堕黑色的深渊。

  伊丽托曼的呼吸匀顺。小睡,不再长眠。

  一个不知道明天的女人也许是幸福的。

  她不再是时间中迷路的木乃伊了。

  她不会回到香港艺术馆的“埃及珍宝展”中,任人欣赏睡姿。以后,她只睡给他一个人看。

  在一月一日之后,第56和第29号展品,一人一猫的木乃伊,已是“真空”——但谁也不知道。

  有人赶及在十七日闭馆之前,仔细去端详一下,发现那捆亚麻布,有微微悸动过的痕迹……

  《三寸》

  深圳罗湖公安局在凌晨一时四十五分接报,huáng贝岭某单位传来十分凄厉的惨叫声。

  公安赶抵现场。撞开大门,只见这三百多呎一厅一室的“典型”金屋,卧房血迹斑斑。

  “发花”小蓉的右手,四只玉指被菜刀斩断,拇指一截也摇摇yù坠。小蓉早已痛得晕厥。身上崭新的xing感紫红色胸围也沾了鲜血。天气渐凉,chuáng上的多用被哆哆嗦嗦地吸收着温热的液体。

  陈qiáng跌坐在地上,手中拎着一柄菜刀。他紧握“武器”,呆若木jī。

  公安进来,见他用刀指着小蓉那只手。他颤抖得语无伦次,眼睛瞪得大大,恐怖惊喊:

  “她的手……她的手……”

  公安查明陈qiáng是香港人,四十二岁,地盘技工。月入约一万元。到深圳寻欢已是老手。小蓉是包了大半年的二奶。公安很奇怪他的回乡证记录。盖了一个入镜印章。

  陈qiáng被扣上手铐带走。

  他不断地大叫:

  “她的手变长!她是谁?她的手……”

  小蓉的断指无法接驳,自此比常人短了三吋。

  到了派出所,陈qiáng被关进小房间“问话”,什么也答不上。横抬着出来送医院检查。

  两个月前的某一晚,陈qiáng回家已是九时多。他的小儿子阿坚发了成绩单,考第三。等他吃完饭时报告喜讯,签名。

  阿坚念二年级。但因每月家才两千元,营养不良,人长得奀,手又短。他坐在第一排,每次老师提问时,他明明全都会答,举手时总是被忽略了。阿坚习惯了用尽全身力气把整个人自座位中“连根拔起”似的举高小手,吸引注意力。

  他的表现能力很qiáng,念书成绩不错,全靠妈妈月英的督促。把希望寄托他身上。

  月英在嫁陈qiáng之前,是广州一间工厂的车衣女工。他娶她时说道:

  “你现在每天两餐,人人拎个搪瓷盅,吃公家饭,还得站着吃蹲着吃——如果你能坐下来舒服地吃,已经有福了!”

  月英同陈qiáng结婚时二十岁。等了十多年才获比准得单程证。十二岁的大儿子仍在乡间跟外婆住。

  她在香港生活,胼手胝足,几年都舍不得添件新衣。买菜为了节省一元几角,qíng愿步行十五分钟道另一个街市去。她残得令男人完全提不起“xing趣”。故陈qiáng每月的收入,大部分花在深圳。

  今天,再没有十八二十二的少女,肯天天在工厂埋头苦gān十二个钟头来赚几百元了。

  姐妹们都穿吊带短裙,厚底凉鞋,化个艳妆,花枝招展嗲声嗲气地出来讨生活。

  她们换做“三陪女”、“伴唱女郎”、“骨妹”、“发花”和“女朋友”。每天不分早晚,在罗湖商业城天桥上,在“三都一阳”(X都、x都、x都和阳x酒店)和其他心照不宣的寻芳胜地,吸引香港的麻甩佬。

  月英发现陈qiáng打上深圳的IDD费用每个月都近千元,她翻查他回乡证,盖满了印。二奶吞占了她母子大部分的生活费。她根据月结单上的号码,打电话去哀求小蓉“放生”。

  “你现在算怎样?”沉迷美色的陈qiáng一知悉就发火。

  那天他一过关,便同小蓉去撑台脚。

  他说:

  “我们蒸条石斑。很想吃海鲜。”——因为她的家用蒸不起一条鲜鱼。

  他俩还点了豉汁蒸带子、姜葱炒蟹、红白蜜瓜响螺片煲汤……

  得悉妻子学人去“讲数”,而此时,他的手提电话又响了。他向着月英咆哮:

  “你很不开心吗?你以为我又很开心吗?你现在算怎样?一跟我谈完,转头又打电话给人‘讲数’?哭什么?钱是我挣的,你管我怎么个用法?你不要bī我——”

  “……”

  “你多余!我想生日过得开心些也不行?你是不是人?你会不会做人老婆?”

  “……”

  “我没有说你错。你没错,全是我错,我认呀,认了又如何?有饭你便吃,有仔你便带,个个老婆都是这样的啦——”

  “……”

  “你哭有什么用?你同她哭?她也不想的,她也要讨生活的。你一天到晚又gān又糠,我好闷呀!你让我透透气好不好?”

  月英痛哭失声,对方断然收线关机。

  陈qiáng风流过后回家。一踏进们口便烦躁。这个女人不但已经整年没有跟他上chuáng,她的chuáng单和头发,甚至有一种苦闷的味道。

  她一见到他,总是抱怨没有钱,又恨他另有女人。陈qiáng见桌上有小儿子一叠功课和成绩单,火起来便撕了扔掉。阿坚抢救不及,也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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