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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夜_李碧华【完结】(6)

  望定他:“我的面色不太差吧?”

  “没我想象中差。”

  他想搂着我。但姿态有些迟疑,我马上便觉察了。

  他一定在心里面想象我血ròu模糊的qíng形。

  我不要他碰到我。

  是的。我是没用的人。没胆做妈妈。没胆堕胎,没胆再和这个男人继续下去。

  没用透顶。真烦。

  如今被他搂一下,补偿到什么?

  落了孩子,彼此得偿夙愿,一了百了。

  不愿同他说话。

  当初,我们没有相爱过吗?不不不,但突然之间,变得如此荒凉。

  我只好笑一下,笑,更吃力。

  又走在那直楼梯上了。这一回,望下去好象望到地狱。

  “陪你回家吧。”

  “不,自己可以了。”

  他陪到梯口。

  梯口经过一条huáng狗。不知如何,huáng狗嗅了我一下才走。

  第二天,我照常上工。

  劫后登场,不坐巴士了。伸手截了一辆的士。有点负气地把袋子和自己全仍进去。动作稍微激烈,感觉到痛,有血汩汩流了三秒。

  这没什么大不了。有些人动过了手术还会死呢。

  车绝尘而去,停在一间小学门前。

  走过音乐室,小孩们在唱一首歌,这时我小学时也唱过的:“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瞄一瞄小孩们,煞有介事地表qíng丰富。前排左数过去第三个,还在摇头晃脑。

  要多少功夫才能养得这么大?

  “他在前方打仗,保卫祖国把名扬。

  我永远纪念他,希望他为国争光。“

  小孩。

  走过教导处,一个熨着三十年代卷卷头的凶女人,大概是训导主任,她手执刑具,在打小孩手板,小孩倔qiáng地不肯哭,她非把他打成泪人不可。虎虎生风。

  这是一场师生对峙,倒觉得中间有赌气成分,多过教化。大人小孩都在赌气,真可怕。

  走过教务处,女书记在打字,男书记在写蜡纸。他写错了一个字,很小心地用一种红色指甲油般的改错液把错字涂去,然后拈起来,chuīgān。

  我对他笑一下。一时之间,他不知应该嘟起嘴继续chuī好,还是咧开嘴回我笑容好。他的嘴回复到什么表qíng也没有的原状。

  谁又想到,这个男人后来……

  走进校长室,开始了我因谋生而必须的油腔滑调:“何校长,接到你的电话,说需要看样本。这套儿童百科全书一共十二册,除了打八五折以外,我们还送你四张古典名曲唱片,有贝多芬,莫扎特,小史特劳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赏的……”书记在门外看我。

  这回他晓得一笑了。

  凡事都慢了三拍,傻笑。——这傻子,真的,谁会想到会成为我第二个男朋友?

  自我与何校长生意成jiāo后,耀宗也与我走在一起。当我听见他的名字时,真代他捏一把汗。耀宗,与什么国qiáng家辉振邦……一般,甫出生,便有隆重心理负担。家国祖宗的指望,仿佛都由这些小人物顶起来了,一个名字便可以把人压昏。

  不见得他能gān什么大事。但小事,却是无微不至。

  天气渐渐冷了,风高物燥。

  一天他发现我的指头宝拆了。

  那是一道细细的裂fèng,一直没有愈合。

  他说:“你的指头爆拆了。”

  “不要紧。”

  “为什么不戴手套呢?”

  “那样掀书不方便。”

  “不如戴露出指头的那种吧。”

  “但,又有什么用呢?我的指头bào露在空气中,仍然会爆拆。”

  他不作声。用心地希望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这么的一宗小事,他竟然还皱眉呢。

  我很感动。

  “放心吧,不过是小小的伤口,它自己会好的。”

  一切伤口自己会好,有时侯你且不发觉有任何伤口了。

  我又想起他小心地对付他的蜡纸,企图尽善尽美,不遗余力。

  耶稣对待世人,也不过如此细致温柔罢了。谁又肯为谁死?

  如果上回我在做手术时不幸死了,我的前度刘郎一定不会以为我是为他死的。

  他一定认定是陈六姑的钳子没消毒,是她用力偏差,是她直捣huáng龙不成功,害了一命。他一定不回以为我怀了他的儿子,不想要,才去动手术。

  但此等勾当实在不可对人言。大家只捡无伤大雅的风花雪月去令彼此快乐便算了。

  譬如有一天,耀宗来探我,拿了一封信给我看,那是不是6E的学生寄给训导主任的道歉信。

  因为他小息下楼梯的时候,捏了他前面男同学的屁股一下,被当场擒拿。

  这信写道:“李主任:我在十三日星期五第一个小息时,做了一件错事。这件错事便是:当我落楼梯时,侵袭同学肚部背后下面的地方……”因着填鸭教育,他会写“侵袭”,却不会写“屁股”。

  于是我们就“肚部背后下面的地方”作出了种种的发展,把身体的部位以迂回曲折字眼来形容。

  什么“肚脐背后上面的前方”,什么“脊骨数下若gān节的部位的前面”……大家都笑作一团。

  事qíng演变的后果便是:——我与他上chuáng。

  在我家。

  完全是因为寂寞。

  我一直渴望父母双全,但没有。一直渴望有个好哥哥,但没有。也好,身畔有个男友,不用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戏。我的房间,也不过分静。

  耀宗起来了,把chuáng上一切杂物挪开,找回他的裤子。又把另一些杂物挪开,腾出空来穿会他的裤子。

  我回头,见他要倒开水。

  “不要喝冻开水啦,要不要利宾纳?”

  他说:“随便吧。”

  也许他不是口渴,他只想忙碌一点。冲利宾纳令他多做些功夫,赶得匆忙,不必四目jiāo投。

  我望定他,促狭他:“你怕什么?”

  “不是怕什么。”他朝我闪闪眼睛:“不过是赶时间。”

  “夜校几点钟上课?”

  未几,他去上课,廿几岁人还想考港大。

  已经打着一份工,有了一个女朋友,还去上课。上什么课?如果上夜校能让人前程似锦,市面上怎么尽多蚁民?

  我也陪他上课去。

  不过,谁想共一生一世?

  后来,他见经济不景,又去兼了一份职。给电视台抄剧本。

  不是写剧本,是抄。有些编剧字迹潦糙(也许是写得不好,心虚起来,故意糙得无人看懂),需要有人抄正一遍。有些编剧实在不济,那些高势危的编审不得不肩挑起来修改,有没时间写,只录了音,找人抄正一遍。

  耀宗有旧同学当PA,提携他赚外快。抄一个剧本数百元,心照地抽水,两全其美。

  耀宗视野的以扩阔,久不久告知我一些秘闻。

  “今天电池珠驾了辆平治开工。”

  “那又如何?”

  “她说那平治是姨妈借给她的。”

  “禁止人家有个有钱的姨妈吗?”

  “但昨晚,她登上那平治时,车主,就是东华三院某总理。一夜之间,‘姨妈’借了车她驶。”

  “或者总理是他姨丈。”

  男人之间何以嚼这种舌根?一个女子闯dàng江湖,手无寸铁,只自备电池。难道二者jiāo易当中有人会亏蚀吗?不,一般男人只可旁观,万勿看不起。

  耀宗或许如市面上一般穷酸男人,故意地看不起爱qíng买卖。——因他们买不起。

  忽然我问:“为什么你会跟外景队开工?”

  他解释:“资料组走了一个人,他们找我顶替几天,帮忙借地方,拍戏。”

  呵,由抄剧本演进至替工,也许日后他们工作范围包括剪报,借景,找人赞助女艺员衣饰,然后又去陪女艺试衣饰……那些女人是多么的兴之所至。大伙都知道她们的平治如何到手,还是兴致勃勃地展览。

  我告诉耀宗,晚上弄了好吃的等他。我开始下点功夫。买了几个雪梨,三钱川贝母。又买了猪肺切片,挤去泡沫,放进砂锅内,加冰糖少许,清水适量,慢火敦三小时。

  在这三小时之内,我好好地想念他。他虽然并不高贵,也不富贵,但他至大的吸引力书卷气,廿几岁看上去还象读书人。毕生会从事文化工作。穿浅灰色的套头毛衣,架眼镜,心细如尘。——我要在今晚告诉他一件事。

  晚上他没有来我家。

  我挂电话给他,未回,直到凌晨三点半,其家人不胜其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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