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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夜_李碧华【完结】(7)

  一锅川贝雪梨猪肺搁在炉上,没办法化痰止咳清肠润脏。

  huáng昏,他又到了他的“自修室”。

  我提着我的大布袋,去找他。

  清明过了,惨灰色的墓碑旁,留了些姹紫嫣红,凋谢到一半,顽qiáng地把它们仅余的姿采,好好点缀这人生的终局。

  一些黑色的鸟,也不知是什么鸟,忽地抖擞刺穿灰色的天空,远走他方。天空见难挽它们回头,只好怏怏地以自己的力量愈合。

  我不见耀宗,但我听见他在背一些不知所谓的文字:“——陈隋烟月恨茫茫,井带胭脂土带香。骀dàng柳绵沾客鬓,叮咛莺舌恼人肠。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孽儿孙气焰张。只劝楼台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残唐……”我经过了好些墓碑——其中一个特别小,小孩死时只三岁,石碑上有小天使像。

  耀宗埋头苦读,努力背诵。

  “背什么?”

  “桃花扇。”

  “桃花扇是什么?”

  “考试要考的。要考便要背。他们会问你这段文字的内容,文字,暗示,讽刺之类——”“好了,好了,难道我未考过试吗?”

  他见我负气,无奈地说起故事来:“明末有个美女李香君,被迫嫁给田仰,她用爱人侯方域所送的宫扇乱打,致昏倒伤额,血溅宫扇,痕迹斑斑……”我一凛。

  “……后来,她有个朋友叫做文聪,摘花研成汁,在扇面上画成一幅桃花。

  “

  “现实生活血淋淋,哪有这样香艳?都是骗人的。”

  “如果是骗人的,我们就不必背得死去活来。”

  “那么你是相信了。”

  他觉得我无理取闹。

  “我信不信,都要考试。这是没有得选择的事,你乖乖让我读下去。”

  我不语。我想告诉他的事,一直不知如何开口,只怕开错了口,所以心qíng欠佳,忐忑不安。

  我不语,暮色四合了。

  “有考试就考,考得多自然有好处。打政府工好呀。考好一些,一定转政府工。”

  我突然冲口而出:“我有了孩子!”

  他的头本来夹在书本中。

  怔一下,猛抬起来,带不可置信的神qíng。

  “我有了孩子!”我大声地说。

  在这个基督教坟场中,提及一个新生命。

  真滑稽。

  生和死都如此接近。

  忽然记得耶稣不是说过:“让小孩子到我跟前来‘吗?

  我吃惊。

  他也吃惊。

  终于他语无伦次“

  “不要吵啦。”

  他错手把书本都碰跌了,刚想拾,马上再跌了两本。

  我也语无伦次了:“你怕吵着你,抑或吵着鬼?”

  暮色更重,树上一只黑鸟,徒地振翅。

  我目送那只黑色小鸟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见。

  我再用力地看,肯定看不见为止。喃喃地,想说出一些往事:“我曾经,在抬头的无意中见到一头小老鼠,它瞪着我。角度和现在一样——”“谁没见过老鼠?”

  他打断我的话,太无聊了。他再没有心思念及其他动物,他将会是一头动物的父亲。真是!还在预备考港大,考进去最好,考不进也希望有入学资格,申请政府工容易一点。

  你用支坐轮直指他太阳xué,他也不可能有心理准备。

  一切是我的错,也许是上一回手术搅到一塌糊涂,无法规避,出了意外,也许是,他一定要来。——要这个孩子?

  不要这个孩子?

  我坐在火车上,每隔一分钟,换一个决定。

  要?不要?

  火车上,有五个小男孩分别坐在我身畔及对面,他们大概是六年级模样,背着水壶及gān粮去旅行。

  窗外是田野乡屋。

  “你们去哪儿旅行?”

  “上水。”他们众口一词。

  “上水好玩吗?”

  “姐姐你去哪儿玩呢?”

  “深圳。”

  某男孩好奇的问:“一个人去?”

  我平静地答:“两个。”

  “深圳好玩吗?”

  深圳当然好玩。我去玩一宵,他们此生也不会知道,人民医院的手术高明。

  有人见到甚至六七个月大像小猫一般的胎儿,被打了包,扔在垃圾堆中。

  但我只能对他们说:“我去看医生。”

  “姐姐你病了吗?真惨。”

  未几,他们又再嘻笑一团,各人的难题自己承担。

  车至上水,他们下车了,一一钻出车厢,弹至对面,隔了窗,把手举得高高地挥动着,他们拼了老命地喊:“姐姐,打针的时候不要哭!”

  我挥手致意。

  车又开了。

  打针。

  慕地,我听到一阵冷冷的声音:“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回头,左右顾盼,是谁家的孩子迷失了,找不到妈妈?——但四周全是回乡客,一些在看报,一些在打儿子骂老公,所有的孩子都不敢造次,坐得乖乖的。

  而且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孩,不算小,一一身处“更年期”,发不出那么绝望无助的声音。

  谁家小孩?

  没来由的,我脑海中浮现我的儿子来。是我不要他,是我杀了他。

  我记起了,急忙自袋中搜出我的回乡证,回乡证上有一张近照。

  这张近照,自动拍照机所摄,一共四张。那天,在做手术之前,为了纪念一个不见天日的胎儿,我去拍了照,现在申请回乡证,动用了那款照片。

  从来没有发现,我的照片中……

  世上一切自动拍照机都是即食的。不讲究光线不讲究背景。人往机里一坐,大概身在框框中了,便按钮拍摄。

  我还是我。

  在我的身后,竟出现了一个从未发觉的小黑影。

  ——他出现了。

  他曾去过那么远的地方。珊珊瘦骨,孤军作战,现在他回来了。

  我无限疑惑。

  计算时间,他现今在我的子宫之内了吗?如果里面那个不是他,那么我必要爱护之,如同爱他一样,我岂能一杀再杀?

  不。

  我拨了电话给耀宗,告诉他我在红勘火车站。“会一直等到他来”。

  ——幸好他在,也幸好他来,不然我无端给自己许个诺gān什么?保不定自讨苦吃。

  夜里下着微雨,他撑了把桑

  然后我俩漫无目的地行着。

  “你决定啦?你想清楚啦?”

  “是。”

  “你决定什么我都投降。”

  “算啦,是我投降。”

  他笑。因决定了,骤觉轻松下来。

  万事决定了,便好办,他拥紧我。

  “你最近有没有看星座预测呀?有没有说你运程起落大?”

  “你是什么星座?”我反问。原来我不知道他的星座,他的生日,他的幸运颜色。不知道的太多,有待发掘。

  “处女座。”

  “啊,难怪你有时候那么型了。”

  “你说我吗?”

  “没有。”

  “真的说我型吗?”

  他心有不甘,继续盘诘。

  “没有,我没有讲过话。”太累了。

  “没理由呀——我真的不算很型。我在家最长,有四个弟妹,小时候,有一天,爸爸叫我帮妈妈拿一瓶尿去验,看是不是又有了,爸爸叮嘱我,如果验到有了,马上赶回家……”他一口气说下去:”他便会带妈妈去打掉他。我拿着那瓶尿,一边行一边哭。我有足够的知识,明白当时手术很马虎,只怕连妈妈也失去。

  “

  人穷志短。

  请恕我多心,我马上回了话:“你的意思是,现在做手术不似从前那般马虎,所以也不怕?”

  他摇头:“我喜欢你,不愿你冒险。”

  大家默默走了一阵。

  “其实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喜欢我?我又不知道你是否有其他男友?”

  无奈的,米已成炊的感觉涌上来了。何谓三生石上?一生也那么烦。大家都想找更好的,但竟找不到好一点的。

  我无言,良久才对他说:“带不带我上你家坐坐?”

  “我的家很‘屈质’。坐在厅中腿无法伸直。廿几年都是用公共浴室和厕所。

  晚晚洗澡,隔壁浴室的人都是不认识的。”

  “啊,我知道你的愿望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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