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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夜_李碧华【完结】(9)

  但,我没那么做。我放他狗男女一条生路,谁放我一条生路?跑到街上,向对面的士多借电话,电话在彼端又夺命地响,他死都不肯接。

  好。我凶狠地再接再厉,铃声一下紧似一下,好象舞台上追杀场面的繁弦急管。喧嚣霸道,万分凄厉。

  士多的老板奇异地窥视我。

  我的脸色一定甚为jīng彩。

  你俩还可以有兴致吗?还可以吗?

  难怪跑一趟超级市场,抱回一大袋食物,还有饮品。二人风流快活去,我绝不成人之美,冷冷地哼一声。

  好一段辰光之后,放下电话。

  我便站在楼下,等。站了好一段辰光。

  一时之间,我误会自己化成一座望夫石。

  终于,我见到她。

  她不是什么电池珠,当然,女艺人看不上此等斯文穷小子。不过,但愿是电池珠,她们只逢场作戏。

  但眼前这个女子,也是个斯文女子。中长的直发,扎成一根粗辫子,穿日本时装,一身麻白,白鞋,黑色短袜子。刚读完书,刚入电视台,刚邂逅耀宗,耀宗刚挣扎出头。

  于这种qíng形底下,完全可以讲“爱qíng”。

  少女遇到半沧桑的男人,男人半沧桑只为他bī于成为父亲。

  他拖着她下楼她匍离开,我马上闪身迎上。一切昭然若揭。再多话,便象一部糟糕的电影,片首告诉你谁是凶手,片尾又再重提一次,把观众当白痴。

  我瞪着他,双目为之出血。

  我抓紧透爪。

  一个孕妇,没资格在家好好静养安胎,还要为口奔驰,推销百科全书,现在,又jīng疲力尽地被拒与家门之外,只为她的男人避免捉jian在chuáng。

  我和他一先一后地上楼,进门,进房。

  大家先等对方开口。

  最愚笨的人也不会。

  而人僵持着。

  我冷冷地环视一周,四周略作收拾,看来一度沦为风月场所。

  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他让她谁我的chuáng?

  我还要他gān啥?

  一不能爱,二不能被爱。我要一个变了心的男人gān啥?

  我儿也万不能认贼作父。

  一阵无名火起,令我颤抖莫名。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

  我背向他,qiáng忍怒火,但,终于我徒地自大袋中抽出一张唱片,出其不意地砸烂它砸烂它砸烂它,方转身,如野shòu一般冲前,连桌椅都绊不倒我。聚jīng会神。

  义无反顾。

  我冲向这个一生最憎恨的男人,用那三尖八角的破唱片划下去,他以手格挡,一下两下三下,血渐得我两一头一脸,点点如花绽放,如画。啊,我记起了,桃花扇……我用力务要划中他!

  划中他!

  陈隋烟月恨茫茫……

  我俩都在惨叫。不知道谁伤得较重。

  但耀宗,他不会死,我无力要他死。只可以肯定,他的脸,自此不再是从前的脸!

  我与他厮杀,自房至厅,所向披靡,满目疮痍。所谓“血战”,便是这样。

  ——不过,到底我体力透支,还有,也许,在我心底里,仍然,有几分,爱他。

  也许,仍然。

  当他在我身畔,在我身上时,我不是不爱他的。

  就当他倒伏一角,脸上手上淋漓地淌血,慌乱地喘气咻咻时,我想起了我俩的初遇,约会,互相传染伤风。他试了两种药丸,然后才让我吃他认为较有效大的那种——但他转头把这些招数施展于另一女人身上。

  不不不,我对他并没有半分爱qíng。我恨不得杀死他,只因胆小,成不了事。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gān不成任何一种大事。一切都小眉小眼,自己回首一看,也觉羞耻。

  我是多么的平凡,无用。

  学历是中学毕业。

  家世是孓然一身。

  年龄是廿三。

  职业是儿童百科全书推销员。

  爱qíng生活是反目成愁仇。

  身份是孕妇。

  罪名是蓄意伤害他人身体。

  经过各界的调查,分析,判决。我的心理欠正常,携带了仇恨做人;我的身份欠正常,需长期监护,直至孩子出世。判入册三年。

  他们给我一个静坐常思己过的单位。叫做大榄“女犯惩教中心”,即是监狱。

  由于我怀了孩子,不用钉仓。我被困在另一建筑物内,一共有四个孕妇,一人一chuáng,定期检查,待产。

  是。我锒铛入狱。

  我听到钥匙声,一重两重三重的铁闸开了又关了。——一切,因我那天一串钥匙引起。

  出来埗到,有怀有身孕,她们编排我一些轻便的工作,有时叫我到厨房切菜。

  记得头一晚,我很努力地入睡,睡不着,起来亮灯,突然省起在这里,我并没有此自由,又翻身再睡。终于含糊地入梦。

  刚入梦,被推醒了。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我是睡,孰令致此?不想起chuáng,突然省起来在这里,我并没有此种自由,只好爬起。

  很快适应了。

  随时有命令:穿衣,脱衣,禁声,排队。

  晚上,集体吃过饭,大家可在饭堂看一阵电视。电视上正放映着博彩游戏幸运观众转动两个轮盘。两个轮盘分别写上银码和各国货币名目,他转到一千元。

  大家漠然地看着他人博彩。

  有个女人坐在我身旁,用近乎低吟的声音同我说:“其实我不想这样的——”她好象求我原谅,我无限的内疚。

  真烦,谁又想这样。

  旁边有人cha句嘴:“得了得了,不用日夜挂在口边啦。”

  她继续找人诉苦,祥林嫂一样:“他们怎么戴得惯假手?他们太小了。怎么晓得用铁钩钳东西?”

  “用用就惯了,最紧要是不痛。”有人答。

  “我自己的伤口发炎,很就还未埋口,不知道我儿子埋口没有?”

  周围人似已听过七千遍,一点也不觉新鲜,一点也不难过。间中有人为电视节目紧张,低喊:“美金!美金!人民币!人民币!”但明显地为人看管,不敢造次。

  我回头看看这个借诉苦为发泄途径的姐妹。听说她与好赌成xing的丈夫狂吵,盛怒之下,一刀斩掉儿子和自己的右手相谏。

  当她一刀斩下去时,她怎样想?

  也许她因爱儿心切,想斩死他,以免丈夫日后再娶,后母刻保她又不忍心正中要害,所以斩手,伤口大,流血也流死他……她不是恶毒的妈妈,接着她把自己的手也斩掉了。

  后来警察在现场拾回两只断掌,马上急冻入药,医生竭力驳回,不过因为神经线已断,肌ròu可以fèng合,但筋脉无法还原。

  所以——我在看完电视,排队回房之前。才瞥她的右手一眼,手早已没有了,是一只生硬的,带哑哑虾ròu色的假手,惭愧地倚凭在大腿旁,动都不敢动。

  这是个一生一世的惨剧。触目惊心。

  怎么剁得下去?

  母子是那般骨ròu相连。

  母子。

  所以她象小说中的祥林嫂。镇日向不同的人提及她的罪孽,鞭挞自己,看看可否减轻几分——谁令她犯罪?做女人真惨。

  坐牢的女人,何以坐牢?说到最后,都因为男人。

  间中,有个装作参透世qíng的姐妹,指着我的大肚子说:“生孩子?我才不肯为男人生孩子。我奶奶不喜欢我老公当差。我老公不喜欢我做jī。我不喜欢为他生孩子,完全没有首尾。”

  但我没有问她何以入狱。我怕人问我。——我怕人问我。

  每人都有一个故事。

  正如睡在我右边chuáng的女孩,她很年轻。臂上纹了一只燕子。燕子下面仿佛有一个名字,但她又选了较大的花样,好象是蛇,盖上去,名字模糊了。但无法一笔勾销。

  “她们叫我做‘雪姑’”她说。

  我毫无兴趣。日夜埋首织小小的毛衣,粉红的粉蓝的。除了我儿,一无所有。

  是另一些八卦的女人耳语告知——世上永远有八卦的女人,连监狱中也不例外;且监狱中特别地多,因长日无聊,在禁制下,也捺不住天xing。

  雪姑自十七岁起已是女院常客,放出来之后久不久进去一下,比自己的家还要熟络。吃皇家饭吃至成年。她之所以叫做“雪姑”,是少时约了气个男友大被同眠,还拍了照片留念。自封为“雪姑七友”。

  她的经验丰富:偷窃,打架,持械行劫,淋镪水,黑社会分子……父母乐得jiāo给社会管教。这样的人我不愿jiāo。

  ——但她此刻也在细意地编毛衣,为肚中的小生命。是潜伏的母xing令她判若两人。

  医生来巡房检查。问她:“你妈妈来探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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