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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夜_李碧华【完结】(8)

  “你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间私人的浴室。”

  他失笑:“这是幸福家庭的起点。”这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序曲。

  一路上,街灯映照着一列公务员宿舍。微雨夜,每个窗口都亮着昏橙色的灯,蓝色荧光幕晃dàng着“欢乐今宵”的画面,家庭之乐融融。要做多少年,要投资多少血汗,才可绘出一幅家庭乐?我真希望他好生长进。渐行渐远渐无声。

  我有一两句话,杳杳隐入黑夜中:“日后我们的浴室和厕所,嵌白底起青绿花的瓷砖好不好?”

  日后,天放晴了。

  雨夜的làng漫不再,大家面对现实,便是:大家都没什么钱。他只好说:你不嫌我穷吗?肯定不嫌吗?“不。他一定会有出头之日,虽然,当务之急,并非“出头”。

  他会是个好父亲,负责,细心。他一定会挑拣一种实用的纸尿片,且价格合理。

  但我不会让他做这种工夫,我其实只需要一个家庭。

  有些男人并没有送给女人一个家庭;有些女人并没有送给孩子一个家庭,导致得对方流离失所,心无所依。

  为什么孩子要来到人间呢?为什么我们当初又来到人间?追溯上去,一切都是不快。

  结果我俩都把积蓄jiāo出来,合开一个户头。

  再设法谋些兼职,置家了。

  星期四晚上,请了一围酒,我会见他的一家子。父母在堂,弟妹四人,大家都客气温和,其实暗地里,也许不高兴我耽误了长子大好前程。他们一定期望他出身虽微寒,当书记只是人生奋斗的初阶,他会努力自修,考上港大,日后成为医生,工程师,作家,政府官员。

  而如今他只成为丈夫。

  “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过儿子的终身大事……我们也言笑晏晏,散席后继续商量大计。船到江心补漏迟,但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们这艘船,名义上是“爱之号”。泊在何处?

  结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来,糙糙结了婚。

  我的包租人是面包店的老板娘,她见耀宗一表斯文,也很合眼缘,不加租,作为一份人qíng。婚后也安定和洽,他对我好。

  虽然我们要与包租人分用浴室,厨房,但起码不是“公共”。

  我的房间,一个人住没什么,两个人篆…别人用豆腐润来形容斗室,相信是指我这种。——好象一打开房门,便要跳上chuáng去。

  露台搭了间小工作室给他抄剧本。他开着录音机,听听那些贵人事忙的高层人士讲一大串对白,自然努力jīng简之,变成白纸黑字。

  录音机说:“三郎跑进竹林去,扯着如花的手,哀求她留下,三郎讲一些过去的恩怨让它过去,我们的时间不可以làng费在记恨上之类。你们自己执生。然后如花反手一掌掴在三郎脸上……”真分不清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地域的故事。反正观众会看,电视开着,是免得室内寂廖。

  耀宗爬格子,他在潜心工作,工作中的男人特别地好看。也许不久之后,他就可以自己写剧本了。他觅到晋身之阶,气色上佳,适合传播行业的芳菲世界,他真是越来越好看。

  我在饭后洗过碗,便晾起衣服来。胸围,丝袜,底裤——男庄和女庄的,棉质的恤衫……衣物湿淋淋的,一赘到地,负债累累。滴滴答答在哭泣。我再扭一把,qíng况好多了。

  后来,我坐到chuáng上去,从小纸袋中拈柠檬和嘉应子来吃。一边想:“一件湿衣服的感觉是负债累类。”希望他有机会让他笔下的主角讲这句对白。

  ——忽然电话响起来,他跑过去接:“喂——怎么要你催?——还没有呀——你再催我jiāo不出——”讲电话的声音细到五步之内听不见。

  电话的另一端,莫非是熟络的人?只要看他讲话的神qíng,另一端,是什么人。

  如果那是一个男子,他的声调不必降至喁喁细语的地步。如果那是一个不熟络的女人,他就更会放大音量以示清白。

  但他也很有分寸,也许是将心比心,很快收线了。

  我放弃深究。

  我已经成为“发妻”。

  这宗小事不致成为我心理负担,反而胎儿,成为生理负担。

  他在我肚中四五个月,一天到晚携带他上路,加上那个盛满百科全书样本的袋子,不啻百上加斤。

  有个晚上,累的奄奄一息,刚入睡,我便见到一个物体向我招手。

  他在游泳池中游泳,用一种乱划的方式。

  他很小,远远见到我,便箭一般飕飕向我游来,载浮载沉,他朝我闪闪眼睛。

  我见到此物身上穿一件鲜红色的背心,面目模糊,忽然间伸手把我扯落泳池中。

  我不会游泳,拼命叫喊,水自四面八方将我埋没,无力自拔。我一想到自己是个孕妇——我便惊醒了。

  一身湿透,分不清是梦中的水,还是汗。我恐怖地艰辛地在黑暗中爬起来。

  耀宗也被吵醒了。

  “耀宗,我见到他!”

  “见到谁?”他含糊地问。

  “我的儿子。”

  他给我擦汗,问:“哦,是怎样的呢?”

  “他在游泳,穿一件红背心。”

  “那么,这个梦的预兆是他将来会做救生员。但,你大概也不喜欢儿子做救生员吧?”

  我发誓,这个秘密一生都不让他知道。也许他亦有诸多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有时,自行招供的后果,只是有破坏没建设。

  相安无事。

  二人还相约吃午饭,他约了人jiāo剧本,所以迁就他。在快餐店,一人一碟饭。

  我见他随身有个大胶袋,好象去办了一点货。一看,是些食品杂物。

  “是。多买了两瓶利宾纳。在这间超级市场买比别家便宜三角,”多琐碎。

  “饮得多我怕了那味道。”

  他有点不忿:“你不饮有人喜欢饮!”

  我含着一口饭未吞,也懒得去争持:“小事有什么好争?”

  他望定我,有说不出的矛盾。我未见过他用这中眼光望我。似我错,似他错。

  “你做一个好老婆给我看,好不好?”

  我低下头吃饭,好象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碟黑胡椒汁煎薄牛扒饭上面去。——为什么你不做一个好老公给我看?为什么我仍然不算一个好老婆?

  失意的人特别敏感。

  女人最失意,便是贬值。最贬值,便是不适当地怀孕。

  我俩之间的旧欢,再也重拾不起来吗?

  话题枯竭。但不,我要努力。我抓起他手腕,看表,放软了声音:“还有时间,你帮儿子改名吧。一天改一个,最后拣一个最好的。”

  “对了。我还未warm up呢。”

  这句话令我们两人都怔住了。

  他只好努力地吃jī脾。

  他是那种人:先大口地蘸汁吃饭。jī脾留到最后才吃。

  见我望着他吃饭,又点不好意思,他只好解嘲:“小时候我妈妈常说,好的东西要留到最后才吃。”

  我唯然长叹。目光投放至老远:“是吗?何以从来没有人如此教过我?”

  吃完饭了,我便推椅而出。

  “那么早?”

  “约了一间学校的暑期课外活动主任,在西环。”

  我站起来要走。

  才几步,他叫住我:“儿子叫志坚,好吗?”

  “好,”我回头:“——补我俩之不足。”

  我跟他小着道别。一切都是玩笑。

  然后,我坐地铁过海。开了一两个站,突然我反胃,呕吐láng籍。旁边那个八婆,五官扭曲,讨厌到不得了。幸好有人递了瓶驱风油过来。

  是刚才那些黑椒汁的刺激吧。或是一些物体在我体内翻筋斗,我离开huáng泉,钻上地面,有点乏力,倚在路旁小休一下。

  只好挂个电话去改期。这么繁华的中区,要借个电话也不易,每间店铺都说他们的电话坏了。……直至jiāo代妥当,我便回家去。

  天开始热,还有数月儿子便出生了。如此奔波到几时?心灰意冷,只渴望一谁解千愁。钥匙cha进去,咦?

  ——门开不了,门被反锁。我按铃,没有人开门,一定有人在。

  我竭尽全力,把铃按得震天价响。

  一定有人在里头!

  一定不会是包租婆,她去了看店。现在时间下午三点。

  基于女人的顽qiáng,我非要他给我开门不可。

  门铃夺命地响,他死都不肯面对面了。

  我没有疑团,这件事最明白不过。我可以让一让路,大方地,然后,晚上回来冷静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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