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鹄奔亭_史杰鹏【完结(34)

  我登时睡意全无,下榻穿鞋,跑到门口,见两个门卒拽住一个中年妇人,将她的脑袋死死按进泥土里,她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断喝一声:“放开她。”门卒尴尬地望着我,赔笑道:“督邮君,县廷有吩咐,不许任何人来骚扰督邮君,何况这个妇人是个疯子,邑中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我怒目而视,再次大声道:“放开她。”

  两个门卒只好讪讪的将妇人放开,妇人抬起头来,满脸满嘴都是泥土,她抬手随便抹了两把,呸呸连声,吐出几口泥巴,望着我,一丝惊讶的表情装饰在她愁苦的脸上:“啊,督邮君这么年轻……能不能管事?”

  我不高兴地说:“再年轻也是督邮,怎么不能管事?你这妇人,有什么冤情,快快讲来。”

  那妇人忙伏地道:“不是妾妇轻视督邮君,只是敬佩督邮君这么年轻,也能当上这么大的官。”说着她用双手画个大大的圈比附了一下,让我忍不住笑了:“你进来慢慢说。”

  妇人跟着我走进屋子,那两个门卒,有一个早跑得无影无踪,大概去县廷报告了;剩下那个,在原地转圈,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不理会他们,命令侍从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妇人跪坐在席上,哭哭啼啼地说着,很快我就弄清了原委。原来这妇人住在浔阳县的忠孝里,年轻时就已经守寡,还好有一子一女,儿子靠她拼命耕作,替人缝补,送到县学宫读书。女儿长得略有姿色,帮她料理家务。有一天女儿忽然失踪,遍寻不获。隔了两天,尸体在闾里的大门外发现,浑身伤痕累累。她惊怒泣血,跑去县廷告状,县令潘大牙草草看了一下,说她女儿是自杀,叫她不要无理取闹。“妾妇的女儿一向温顺,一家人生活虽然贫苦,却很融洽,怎么会突然自杀?而且失踪数日后,尸体吊在闾里的大门上,全身都是伤痕,怎么会是自杀?难道自己能把自己打得浑身伤痕吗?那背上的伤痕,自己又怎么下手?求督邮君为妾妇做主啊。”说着,她泣不成声。

  我勃然大怒:“岂有此理,你女儿尸体在哪?带我去看看。”

  她哭得愈发厉害:“尸体,很快就被县令派人抢走,不知道埋在哪里。县令还扔给妾妇一万铜钱,叫妾妇老实一点,不要再无理取闹,否则叫妾妇的儿子也要倒霉。妾妇虽然害怕,却终究不忍女儿死得不明不白,要去郡府告状,可他们说妾妇是疯子,不发给妾妇出城符节,还指使本地恶少年,真的把妾妇的儿子捉去活活打死,抛在野地里。妾妇已经家破人亡,装疯卖傻,一直隐忍至今,才保住性命,听说今天督邮君要来本县巡视,特地冒死赶来,求督邮君为妾妇做主。”

  我气得浑身发抖,从这个妇人的语气和表情来看,我完全相信她的话是真的。小时候我在居巢县的时候,闾里的邻居也经常没事找事地欺负我家,最后总是得了便宜,还要我家向他们告罪。我母亲那时委曲告饶的样子,一直让我记忆犹新。从这妇人的身上我看到了母亲的影子,一个安分守己的百姓,如果不是碰到了万不能忍的冤屈,怎么会变得如此疯狂。我在屋里急促地踱来踱去,正要吩咐随从驾车去县廷,这时户曹掾匆匆跑了进来,道:“督邮君,这妇人是个疯子,全县尽人皆知,督邮君千万不要听她胡说八道。”

  我还没说话,妇人就尖声大叫道:“我不是疯子,我以前装疯,都是为了迷惑你们,要不然我哪能活到今天?我听说督邮君铁面无私,今天才来拼死告状。如果督邮君这次不为妾妇做主,妾妇就一头撞死,死后变成厉鬼,也要找你们报仇。”

  我把目光投向户曹掾,他有些尴尬。我命令随从:“去县廷征召一些士卒来,我要好好查问这件事。”随从接过我手中的竹简,上面是太守亲笔书写的命令,凡在我巡视的区域,有必要的话,可以立刻以此令征召士卒,系捕县令以下的官吏,县令有罪,也可以向太守报告,请示是否驱逐。

  随从应了一声去了,户曹掾一听赶忙过来把我拉到一边,轻轻地说:“督邮君,敝县县令和京师孙将军是有亲戚关系的,请督邮君三思啊。”

  如同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我的怒火一下子灭了,剩下的是湿漉漉的灰烬,非常污浊难受。他说的孙将军,无疑是指现在朝中炙手可热的宦官孙程,因为拥戴有功,他被皇帝封为浮阳侯,我这个小小的郡督邮去碰他,岂不是找死。怒火被强行熄灭的感觉,就像人下梯子时陡然一脚踏空的感觉一样,心惊肉跳却又不得不额手称庆。我张大嘴,有点想吐,脑子里盘算着怎么办。放过县令这个恶棍?不放过又能如何。那我怎么找台阶下呢?我脑中急转,说:“这个妇人真的是疯子吗?”

  户曹掾龇牙笑了,像一条刚啃过腐尸的野狗在炫耀他丰盛的早食,他好像知道我会这么问,油腔滑调地回答:“督邮君明察,她当然是真的疯子,疯得可谓彻头彻尾,完美无瑕。”

  我僵在那里,默不作声。那妇人见状,急忙哀嚎道:“我不是疯子,我说的全是真的。”她一边哭叫,一边膝行而前,抱住了我的双腿,仰脸号啕,“我不是疯子,督邮君,一直听说你刚直不阿,妾妇才冒死来求你的啊,你可不能不管啊!”

  户曹掾喝道:“把这个疯子给我赶出去,关几天,免得败坏我们浔阳县的形象,玷污我们浔阳县的风景。”两个县吏立刻窜上来,拉那妇人,那妇人死活不肯放手,大声哭喊:“督邮,督邮,你不能不管我啊,你可是一向号称刚直的啊……”

  我装作丝毫没有听见,汗水涔涔而下,脸上也火辣辣的。我只盼县吏快点将她带走,然而,那能将我的羞愧带走吗?

  那天晚上,电闪雷鸣,我躺在传舍里,久久不能入睡。离开浔阳的时候,我一声不吭地坐在车里,县令照样没有来送别,导骑的仍旧是那个四十多岁的街卒,他显得很颓丧,然而当他的目光转向我时,我明显能感觉到一丝不屑。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那是我自找的,确实,我不该被鄙视吗?

  我就怀着这样郁郁的心情,走完了所有巡视的路程,在后面经历的每个夜晚,我都躺在不同的亭舍里发呆,连心爱的阿藟都没有心情去想。我噩梦连连,几乎睡不好一次觉。那时我并没想到,即将看到的情况比这还更不能让我接受。

  离舒县只有几十里的时候,我发觉有些不妙,沿途碰到了不少邮卒,匆匆忙忙在驿道上来回奔驰。在距舒县的最后一个亭舍,亭长告诉说,舒县出事了,几天前一场巨大的狂风席卷了城邑,摧毁了不少民居,杀死了一些百姓。我脑中马上浮现出阿藟的影子,当即跳了起来,下令立即赶回舒县,不过我对随从说的话是:“我母亲不知道会怎样。”辅以脸上焦虑的表情,大家肯定都以为我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孝子。谁也不知道,那一刻母亲其实完全没有在我的脑中出现过。

  马车仓皇驰进了舒县县邑,走到那条熟悉的大街上,我发现整个县邑确实遭到了风神飞廉的洗劫,房屋七歪八倒,而我的脑子更加空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赶快回家,去见我的阿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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