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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_向小舜【完结】(204)

  我是了解我们沟的人的,他们这样搞,并非仅仅因为他们见我天天都在鬼哭狼嚎,我和爹成了他们所说的“一个大疯子一个二疯子,一对活宝”而高兴,还因为他们要继续给我的作文事件煽风点火。这出于他们集体的本能,出于他们深刻的集体无意识的需要。我也了解我的爹妈,知道沟里这样,那就是在把爹已经烧疯了的火煽得更旺,使爹更加疯狂。

  而我,看他们这样,则有意识有目的地又写了一篇他们无疑会认为是“□□”、“有大问题”的作文。这一次,爹没有声张,我却听到他站在众人堆里义不容辞、掷地有声地说:

  “广大群众你们听我一个请求!今年高观山一山的黄荆棒你们都不要砍了!集体、大家都为我牺牲这一次!我一个人去砍,去挑最好的,又粗又端正的,个个做成一样长短,专门用来教育他!在学校和家里我都要给他备上一大捆!他已经全面败坏,不可药救!等我砍剩了你们再去砍,我剔下的没用的枝丫我会捆好背到集体来,亲自交给队长,由他亲自验收!你们就当是我在替广大群众完成一件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大家一定要配合我!”

  众人在一遍“妈呀天啦,他咋越教越坏,还坏成了这样呀”的惊叹声中,仿佛是在给爹多大的同情和安慰似的说:“那没问题,这点小事!队长那儿我们去说!枝枝丫丫就放在坡上我们去捡!你一个人不行我们来两个人帮忙也行!”还有似乎更同情爹地声音说:“枝枝丫丫你也背回去当柴烧算了,我们也不会说啥!谁愿意自己家出那么一个东西啊!”还有似乎比所有人都同情和理解爹的声音说:“不行你还是干脆叫他回家务农,当一辈子农民算了!还可以请政府出面帮助他,国家不是还有少管所吗?天底下那么多的坏人我们都把他们变过来了,咋可能拿他就没办法呢?”

  震惊。尽管这些事情从来不会出乎我的预料,但我还是震惊。我知道我已经因为这些震惊而毁了。但是,我也知道我离不开这些震惊,我必须生活在这种震惊中,一个个接一个。我别无选择,必须看到他们到底能够走多远,我自己又能够走多远。我因此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因为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而只有彻底牺牲自己,看他们到底能够走多远,我自己又能走多远。

  在我印象中,爹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向群众这样请求把高观山一山的黄荆棒留给他,他去挑选最好的、又粗又端正的来打我。这一次也和上一次一样,爹说到做到。他是一个无师自通的一流的篾匠,有一把远近闻名的大砍刀。他提着他这把大砍刀上高观山去了,一去就是一整天。黄昏时分,他背着一大捆已经做好的,根根一样齐整、端正,也差不多一样粗细的黄荆棒回来了,少说也有几十上百根。回来后,他又按程序对它们作了深加工,废弃了家里和学校原来那些用来教育我的黄荆棒,仿佛这些黄荆棒都因为多次深度接触我的肉体而沾上了我的罪过,已经变“软”了,立场不坚定了,非得将它们淘汰不可了。他对这些黄荆棒弃之如蔽帚,而我则是真的感到这些黄荆棒因为都打过我而被玷污了,拖下水了,它们让我发抖不是因为它们都暴打过我,而是因为它们都因和我有深度的接触而被玷污了,全世界、全人类、全宇宙都只有我一个罪恶的存在,而我的存在则玷污了一切,这些黄荆棒都仅仅因为打过我而成了我永远也不可磨灭的罪证。

  爹把他新砍回来的这堆黄荆棒分成均等的两部分,一部分放在家里,一部分抱到学校去了。我没有也不敢看到他抱着这样一大捆黄荆棒是如何行走在路上的,一路上人们如何看他、如何和他说话、如何问他这捆黄荆棒他又如何回答,可是,我是能够生动地想象一切的人,虽没有看到这些情景,却也因为冷不丁地想象出这些情景而抖得我只有被这抖给毁了。我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象,这些情景却总是冷不丁地如雪崩一样砸来,一出现我就抖得只有被这抖给毁了,永远毁了。这抖是为一切的抖,为我、为爹、为人们,为全世界、全人类、全宇宙。我只要不抖或少抖一会儿,我都不至于给毁了,但我是绝对无法控制它的。

  我没有看到爹是如何把黄荆棒抱到学校的,但我一进学校就看见了这捆新黄荆棒,也不得不看见它。一看见它,又是那种抖。我坐好了,爹也看见我在发抖,血红着眼对我叫道:

  “你已经天怒人怨,人神共怒!我被迫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第109章 第 109 章

  12

  从这天起,我只要一出家门看见高观山,就看到高观山满山遍野都是爹。我是真看见了,它们一个个如火似电,也一个个都是狂怒咆哮的野兽。说它们是野兽都无法形容它们,而只能说它们狂的凶神恶煞,它们咆哮的声音震动天地,让整个宇宙都如一间屋子一样处处反射回来了它的回声,它们疯狂愤怒的身影在宇宙是哪儿的“生命”们都能够如我看见它们一样地看见,它们放射出的光芒照射到了全宇宙所有东西、所有事物上,在全宇宙所有东西、所有事物上恐怖地闪耀——我看到的情形就是这样的,相对我看到的这种的恐怖来说,实际站在我面前的爹简直不值一提。

  从这天起,爹对我的“教育”也全方位升级。每天早晨的晨读,他都丝纹不动地坐在我对面,用手撑着下巴,让他的脸贴我那么近,在一班同学朗朗的读书声中,我都能听得见他的鼻息。他铁青着脸,无限冷静、坚定、全神贯注地听我读书发出的每一个音节。这是我一天中出声最多的时候,也是我一天中唯一出声的时候,他要在我这唯一出声的时候检查我出的声所暴露出的“错误”或“罪过”。只要他自认为听出了我有一个读音不对,就会立刻叫停。他的声音不高,但全班同学都会像听到他的喝令一样一刀切下似的全住了嘴,看他如何令我脱裤子躺上桌子,如何打我,打了之后又如何令我继续读书,又如何刚读了几句就又叫停,停下令我脱了裤子躺到桌子上挨打。这只是开始的情形,后来,他叫停,叫我脱了裤子躺到桌子上挨打,全班同学照样朗读,只有有时打得太狠了、太吓人了,他们中间才会有些人停下来,也可能一班学生都停下来了,鸦雀无声地看我挨打,看他暴跳如雷。就这样,我每天早晨的晨读都会挨几次打。当然,我必需承认,很多次读“错”了,都是我有意识有目的的。不管我承受着什么的恐惧和痛苦,我都必须绝对无视自己的存在。做到绝对无视自己的存在就是我的一切,而对我来说,永远都是我离这个目标还差无限远,我什么也没有做到,什么也不可能做到。

  早上一般是哇啦哇啦读一早上课文就放学,中午四节课则当然听课、写生字、做算术、写作文等等。不管是做语文作业还是数学作业,他都几乎和我脸贴脸地监视着我,有一个字写得他认为有问题,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的,你又写错了一个标点符号!你将来一定会因为一个标点符号而成为人类的罪人和臭狗屎!”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所有的作业,包括作文,有一处涂改过,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又是“当逗不逗,当句不句”,脱了裤子躺上桌子加倍挨打;有一页作业纸的一角卷了,或者他认为弄脏了,比方说有指印之类,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数学作业中,有一个步骤排列的位置与书上的模式似乎稍有出入,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有一次,我写数学应用题的“答”字时,可能是下笔匆忙了,以至于“答”写完后的句号落到格子之外去了,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理由是:“这种情况书上并没有!”;就算一个字写他认为“大了”或“小了”,那也同样是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一定是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就算是加、减、乘、除的运算符号,有一个他认为写得不“正规”,那也要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至于作文里的“穿靴戴帽”、“思想根子还是一如既往”、“空洞无物”、“连遣词造句都不会”等等,那就更不用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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