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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_向小舜【完结】(205)

  他已经被全方位激发起来了,他已经不再是人和他自己了,而是只知一味向上窜不达到极致、达到绝对不会停下来的怪物了。朗读课文和做作业时,坐的姿势他认为有一点不对,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握笔时他认为“又没有握正确”,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上学和放学,他要我和他一起走,他在后边监视着我,走得他认为我有一步路走得“长”了或“短”了,并未体现“前后绝对一致”,当即就在路上把我按在地上,脱了裤子挨打——裤子是一定要脱的——用他的拳头打;在家里,吃饭,也即是喝我们家那著名的“清眼亮眼汤”,“喉咙又起包了”、嘴角沾了一点饭汤了,某一口饭他发现喝得“匆忙”了,是所谓“囫囵吞枣”,脱了裤子躺到那条大板凳上挨打;吃一顿饭,我不挨两三次打是吃不完一顿饭的;在茅坑边大便,他也在一旁监视着,如果一蹲下去大便就冲了出来,或者蹲下去老半天了还没有大便出来,也要躺到那条大板凳上挨打,或者是马上就打,或者耐着性子等我解完了再打;解完了,他认为起身过于匆忙了,或过于迟缓了,挨打;在学校,打过了,我从桌子上下来,动作他认为快或慢了,穿裤子他认为动作快了或慢了,裤子穿得他认为不是“正正规规”的,又马上脱了裤子躺到桌子上挨打,常常一次打要变成好几次,打好几次后才会结束。

  他已经疯了。这是显然的。打,打,打啊。我每天早上一醒来活生生看到的就是这一天又为我准备的几次甚至于十几次的打在那里,我不敢想象这一天我将怎么度过,我绝对无法想象这一天是我能够度过的。

  打,打,打啊。仅打又怎么能够了了。于是,爹发明了著名的、我到而立之年沟里人都还有人向我提起并笑话我的“跪三脚凳”。他把一条好板凳抖去一条腿,这就成了除了那捆黄荆棒外的又一专门用来教育我的工具了。他把凳子搭好,令我跪上去,自然要跪得端端正正,还把耳朵像阶级敌人挨□□时那样扯起,用他的话就是“要扯一尺长!”但不用说,我刚一跪上去,就叭地一声载下来了,摔个他得意洋洋地说的“狗啃屎”,但立即又得把耳朵“扯一尺长”地跪上去,又“叭”地载下来,如此反复不止。有一回,也就这一回,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嚎哭着一下冲出教室逃跑而去。这一瞬间,我是下了逃跑到天涯地角,逃到天涯地角之外,永不回家,永不回这个世界的决心的。可是,我哪是他的对手,他的气焰更是顿升万丈,大吼“给我回来”并疯狂地追上来了,没追多远就把我逮住了,如提一只鸡一样提回去继续跪三脚凳。从这一次以后,我发誓他再打、再跪三角凳、再受他发明的什么刑法,我绝不哭了,一声也不出,一滴眼泪也不掉。我说到做到。

  有了“三脚凳”后,他还对我正色地说:

  “如果你还不改正过来,全面改正过来,我就不会只用打你和叫你跪三脚凳的办法了!我会把你五花大绑吊起来打,每打一下你就荡一个秋千,每打一下你就荡一个秋千!我现在把我这个新方法提前告诉你,让你有个准备!”

  他是真正疯了。对于我来说,他这疯狂是世界性和宇宙性的,或者说他只是这种疯狂的一个小小的影子而已,还是无数这样的影子中的一个而已,而我必须将这种世界性和宇宙性的疯狂全面纳入自己,全面承担下来。我正是被这种幼稚而荒唐的想法所害,才让爹发展到这一步。的确,说爹是让我一步步引导到这一步的,一步步逼到这一步的,是一点也没错的。

  不过,尽管他可以为所欲为地在我身上发泄他这种疯狂,但如果说他这种疯狂仅在我身上发泄还不够,还要向他能够伸手的对象伸手,他就遇到对手了,那是另一种对手。

  他已经真正疯了,所以,他的手必然伸向他能够伸向的所有对象,不会只限于我。他历来对我两个兄弟是少有关心和关注的,这也使他们很少挨他的打,虽然不会完全不挨他的打。但是,我的作文事件把他逼疯以后,他也开始像打我一样打他们了,也开始一看见他们就像看见了我,看见了那玷污世界和人类、世界和人类绝对不会放过他的罪恶。他们也因为“一步”之差、“一言”之错、“一动”之误而被他拖过来就打。他们甚至于是仅仅因为被他看见了他就会疯性发作,非打他们一顿不可。

  但是,我两兄弟可不是我。两兄弟已经看到了他们将沦为我们家里的第二个我、第三个我,他们必须奋起反抗和自保。他打了他们几回之后,哥哥就只要一见他又要打他,就会狂喊:“妈!妈!妈!快救命啦快救命啦!”妈保持沉默,但哥哥不会等妈来保护他,他跑到妈那里去,躲在妈身后,爹冲过来打,妈以护犊的本能保护哥哥,叫爹无法得逞。即使哥哥没能逃脱,打过之后他也会到妈那里去哭泣不已,哀叫:“妈呀妈呀妈呀,再打我就没人了呀!他已经疯了呀!”妈被感动,母子抱头痛哭。到爹再打哥哥时,妈就不要命地去保护哥哥,夺了爹的棒,一下子折成两段,即使让自己挨打,也绝不让爹近一下哥哥的身。哥哥也是爹班上的学生,高我两个年级,在家里妈可以保护他,在学校就没这等好事了。但这难不倒哥哥,他不去上学了,每天寸步不离妈左右,妈出工,他也去出工,他声称他不会再上学了,就当一辈子农民,他还和群众们打成了一片,爹打他时还会受到群众的保护,群众们给爹讲我们家里该打的不是他。他变成了个返回母体的婴儿一般,得到了完全的安全,爹只有对他放手。

  弟弟的方式和哥哥不一样,但也同样有效。爹打他,他一定会见机就逃跑,给捉回来以后,他仍会再次逃跑,并且做出谁都想不到的事情来。他从小好动,体能在我们三兄弟中是最好的,爬树爬房是他的看家本领。爹打他,他逃脱了,爹追赶,他却像猫一样爬上树去了,不知咋的又出现在房檐上了。爹在下边急得团团转,发了狠要把他捉将下来。他指着爹的鼻子叫道:

  “你来!你来我就跳!”

  房檐那么高,跳下来不伤筋动骨才怪。但爹不相信他真会跳,借来梯子往房上爬,手里提着棒,似乎在房子上也要把他打一顿。但是,弟弟在他刚上房时就如一发发射出来的炮弹一般地从房子上跳下来了,围观的众人一遍喊声。

  似乎是个奇迹,从那么高的房檐上跳下来,弟弟毫发未损,爹也就不长记性。又到弟弟挨打时,弟弟满田野跑,爹在后面追赶,把他累得叫一沟人看他的笑话,却怎么也将弟弟逮不住。他大喊:“给我逮住!给我逮住!”但是,谁会给他逮住呢?弟弟毕竟年幼,终于跑不动了,而爹则还有的是体力。但是,弟弟站住的地方是一个大水塘,这个水塘很有名,水塘□□,这几年连续大天干沟里连水井都大多没水了它的水却始终是满满的,它还淹死过不慎掉到里面的和跳水自杀的人,人们对它既爱又恨,都有关于它的神话传说在流行了。弟弟跑到这里跑不动了,蓦然地单膝跪在水塘边,正色地对爹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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