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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_向小舜【完结】(206)

  “你来,你老□□的来!你来我就跳!”

  爹犹豫了,但他岂能容忍自己输给这么小一个对手,岂肯让远近围观的群众看他笑话,一边以虚假的好言劝告,一边向弟弟靠近。但弟弟不吃他这一套,又正色地叫了一句:

  “老□□的你再走一步!”

  他一口一个“老□□的”,是爹怎能吞得下的,仍然虚情假义地说:“娃啦,你别动,让我过来,我不得打你!”一边倒加快了脚下的动作。而就在他只需一扑就能够把弟弟逮住的千钧一发之机,弟弟如一发喷出炮筒的果敢的炮弹一般地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跳到水塘正中央去了。

  这下子爹神色大变。他不会游泳,大呼救命,其声之急之惨之哀是我从未听到过的。围观的群众中有会水性的壮汉赶来了,跳下去七手八脚把弟弟捞了上来,经过一番救治弟弟没什么事。但爹已面无人色,背起弟弟往家走,一路上都在慈母般地关切地问:“娃啦,伤着没有?有哪伤着没有?哪儿不舒服,哪儿痛就给我说!”、“娃啦,冷不,感冒不?”弟弟抽泣着,紧紧伏伏在爹的背上,把父子间那种相惜相爱的情景演绎得非常动人。从此,爹和弟弟之间也就达成了和解,爹再不那样打他了,虽然不会完全不打他,却打他很少很少了,也不会狠打。经过这一番折腾之后,他所有疯狂的棍棒又全都施加到我一个人头上来了。对于我来说,它们也本来就是我的专利。看到哥哥和弟弟有如此的成功,我是羡慕的,向往的,不能原谅和饶恕自己竟然不像他们那们做而解救自己,而通过他们的表现,我也看到了自己再不从爹的棍棒下解救出来,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完了、毁了、没了。只不过,和我惯有的思维逻辑一样,我看到的是,我要有这种成功,除非我能够走无限远的路,除非我能够在烈日下如阶级敌人那样站端端,站上一千年,真正意义上的一千年,除非即使在太阳中心那种高温中我都能够承受,一切毫无所动,总之,反正是诸如此类的,不然,我不可能在那个可以和父母和一切人有沟通、有和解的世界中,父亲的肩、母亲的怀是真实的,但它们在无限遥远的地方,完全不在这个世界之中,我是不会“欺骗”自己、“违背”自己、“暴露”自己——我就把这视为“欺骗”自己、“违背”自己、“暴露”自己——去像哥哥和弟弟那样靠父亲的肩和母亲的怀的。

  再说了,在我看来,哥哥和弟弟,虽然成功地逃脱了,所交付的代价和赎金却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从此不会挨打了,但他们却并没有因此而获得自由,过的是屈就和适应的日子,每做一件事件都有怕挨屁股的样子,尤其害怕沦为我这样的人,这决定性支配着他们的一切言行,使他们的言行总是避免挨打、特别是避免沦为我这样的人的言行。而我,当然不是我没有恐惧,而是恐惧从来对我都是没有作用的。他们总在左顾右盼,眼睛从未真正完全集中于他手里正做着的事情,而我从来也是目不斜睨的,全神贯注于我选定的、我也被它选定的事情。我还观察到他们有时候还在投机取巧地讨爹妈的欢心,而我,从未这样做过,也不用这样做。

  挨打本身于我也不完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能够把它转换也一种内在的娱乐。白天我是岩石,被打得连走路都困难了,我也决不让任何人看出来和感觉到,更不可能装可怜。而到了晚上,上床之后,我就会去摸屁股和大腿上重重叠叠的血印子,它们都有突兀的质感。每天晚上我都能够在我的屁股和大腿上摸到数不清的这种东西,我把它称“肉棱子”。它们纵横交错,层层叠叠,我的手指游荡于它们中间,于我就是神游于千沟万壑、千山万岭之中。我还把这些“肉棱子”和爹打我时颈部和手背上根根暴突的青筋对比。那些暴突的青筋是如刀刻一般刻在我的脑里的,如火烧一般烧在我灵魂里的,不需要我回想,不需要我记忆。在这种对比中我获得的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壮观意境,虽是恐怖的,却是壮丽的,尽纳大地千山万水的气象于其中。我甚至能够在爹打我时也神游于广阔无限的山水自然之中,爹的咆哮成了大漠沧海中飓风的呼啸,手背上的青筋成了“黄河之水天上来”般的奇境,眼内的血丝成了遨游于太虚之中的神龙,成了银河、天体、星座,成了只有神才可能扭曲出来的形状,成了对神的颂歌,棍棒的飞起落下,其间是万千气象变化万端,整个成了神在挥手创造世界万有。我的打挨得太多了,时间长了,屁股和大腿上就起了很多的茧皮,晚上躺在床上,我把茧皮一层层轻轻地揭下来,玩味于手掌之间,体味着每一个茧皮都是一个完整独特的世界,每一个茧皮都是我从天下摘下来的一朵独一无二的云彩,每一个茧皮都是一片天使的羽毛。似乎是我白天就是在尽情把一切纳入自己,到了晚上就是让一切尽情释放出来,而释放出来的全是非人间能有的层出不穷的壮丽景象。我经常因为神游于这些非人间能有的壮丽景象中而到鸡叫第二遍时才让自己睡过去。我后来在作文中写道:“咫尺之内也是宇宙风云的激荡,举手抬足之间尽现万千世界”,我这样写毫无夸张,完全是我实实在在的经验,而爹不管读出了什么,也没有读出我这写的就是他打我的景象。

  有天晚上,深夜了,我还神游于我屁股和大腿的“万千世界”和“宇宙风云”中而不自知,听到了爹妈的一席谈话。我听见妈说:

  “他错了你也打,对了你也打。我管你的,像这个样下去你迟早也会把他打没了,不定二天会在他身上出啥子事情。他到底还是个小娃儿,才多大。就是一个大人天天像他那样挨打也受不了,也不定会出啥子事。还不说你打起来是那个样子。”

  爹长叹道:

  “我哪儿是想打他啊!你以为我打起来心里好受。主要就是他那种个性和才能,长大了注定会是挨整的对象。这个世界就是一个人整人的世界,像他那种人历来都是只有挨整一条路。挨那些整就不是我打他那么简单了。这些哪是他们现在想象得到的啊!有时我都觉得与其让他长大了去挨那些整,还不如现在把他废了!”

  妈说:

  “你再对也得讲究个方法呀!要让他心里服不是只有光靠打才能够的。我想他慢慢会懂事的。”

  从第二天起,爹妈对我就是另一样子了,可以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了。我听了他们那席谈话,就知道他们会这样。爹把家里和学校的黄荆棒都收起来藏起来了,再不发火再不说打我了。放学回来也不再叫我马上开始学习练字,而是叫我可以耍一耍,可以自由活动。下午,他也叫我随意学习一会就出去玩,也可以和别的孩子一起玩。妈对我也像是一个好母亲了,不像从前对我就像路人,我对她也像路人,自从作文事件发生以来,我可能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叫她一声妈了。她对我笑,对我好,处处都好像我们是相亲相爱、彼此无法割舍的一家人,我是她的好儿子、乖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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