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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_向小舜【完结】(8)

  说是“冲天炮”这时候也醒过神来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蠢事,发起他“冲天炮”的性子来,骂道:“□□的,啥子领导干部啊,对他恭敬也恭敬了,请他吃也吃了,叫他办的事他不说一个是字也不说一个不字!我要去告他,告他下乡检查到群众家开小灶搞特殊化!你们没有看到,我把鸡蛋油面条给他端出来,筷子递给他,他用他那手帕把我那筷子擦了又擦,他那手帕又白又干净,叠得方方正正的,就像是地主小姐用的。你说这是他该在群众面前做的?他吃面条嘴还不挨我那碗——我见他硬是没挨一下!就凭这些我就可以把他告倒!”他这更叫沟里人笑得欢了,都说还真不冤给他取个“冲天炮”的绰号。

  说是张芝阳那天回到家里,“冲天炮”一本正经郑重其事地给他讲了,才知道他老爹今天为他办了件什么事,讲完了“冲天炮”还得意地说:“这下老子给你找到一条出路了!”谁知张芝阳听了火冒三丈,把“冲天炮”骂了个狗血喷头。

  “冲天炮”出门来在人前大骂他这个儿子:“□□的不是好东西,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在家里叫一家老小都受他一个人的气,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动不动就要顶嘴,三天不说九句话,说出的那哪一句话都可以把你怄几天!他妈都叫他给怄出病来了!老子不是看他这样还得去求他周书记?老子这辈子就没学会求人!可你们看他是咋个的?他骂老子大把年纪白活了,世道是个啥样子还不如一个小娃儿明白!你们说说,世道是啥样子?他□□的读了几天书就比我明白?他还说老子丢了他的脸!他妈是听我的话才回来煮了那碗油面条的,他把他妈也骂得哭了几个晚上!这□□的这□□的,算我白养了!现在他成了我的烫手的炭丸了,不晓得咋个做了!”他这一说,叫他更成了一沟人的笑料了。

  在我们家里,爹对“冲天炮”干的这件想凭一碗油面条就要给他儿子找到“国家工作”和推荐上大学的壮举更是竭尽嘲笑之能事。他一遍一遍地对家里人和对他自个夸张地描述“冲天炮”请周书记吃鸡蛋油面条的那个场面,描述一遍就要大肆嘲笑一通,半夜睡醒了都不忘要描述挖苦嘲笑一通,把我们都吵醒了。他总是嘿嘿地笑得吓人地说:“他‘冲天炮’以为自己是个生产队副队长就也算得上一级领导干部了,国家不会忘了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哈哈!狗舔剩了的也不会有他的!”

  张芝阳不能靠推荐去干“国家工作”和上大学,他就几乎不可避免地要成为一沟人的笑话了,那就不像人们笑他老爹想用一碗油面条为他换来“国家工作”和推荐上大学那么简单了。

  在张芝阳劳动锻炼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出门,沟里人讥之为“一副书生派头”。但他从回乡劳动锻炼起就是那身衣服,这身衣服在几年里一天比一天褪色发白,周边起毛,就像它是他人生的晴雨表,在跟着他这个人一天比一天干枯萎顿下去似的。我爹当初就嘲笑说:“他天天都会穿这身衣服的。他晚上洗晚上干也要第二天穿上它才得出门。你们可以专门看他把这身衣服穿多少年。它迟早也会发白、起毛、烂出一个个的破洞,补上补丁,补丁又重补丁,直到连叫花子也不得穿!”事情果然一步步地实现着爹这个预言,沟里也一天天一见他出门来就是说不完议论不完笑不完可怜不完他的话。看人们看他那眼光,我感觉到就是它们让张芝阳燃起来,再燃成一堆灰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张芝阳却在硬撑着,身上的衣服在褪色、破烂、打上补丁、补丁重补丁,人却始终是那副样子,就像山坡上被废弃的旗杆,风吹日晒,没人照理,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却始终稳稳地直直地立在那里。

  他四体不勤,体力活只能干妇女干的,队里就在把他当成个女劳力对待,给他派妇女干的活,工分也是按女劳动力的标准给他开,而他则从不争辩和争取什么。他每天干的活多数是大队干部分派给他的刷标语、办板报一类的活,干这种活队里也只给开妇女的工分,大队也没有什么补助,一般是没人愿意干的。

  在开初,他给大队干这类刷标语、办板报的活,都说他这是想挤入大队领导层,想先当个团支部副书记什么的,然后再慢慢发展,说他正在“积极表现”,这被一些人说成是“开始在跳了”。但是,沟里那些已经把什么都看透看明白或自以为把什么都看透看明白了的人,比方说,像我爹那样的人,都在嘲笑说:“他要进大队领导层那是做白日梦!人家大队领导把他那几招几式还看不明白?他们是绝对不可能让这么一个有文化也确实有一些能力的进入到他们里面去的。世界上哪一级领导干部都容不下他这样的人的!还是那句话,就是狗舔剩了的也没有他的!”有人说:“他干得再好也最多让他当个小秘书啥的,没的官职。”我爹那样的人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哈哈,啥子小秘书,小秘书也不可能!大队领导就是把他当条狗来用也不可能。他这种人看给领导干部当啥子领导干部都不会放心,自然也就不会让他给他们当啥子,哪怕是当一条狗!实际上,领导干部还会整他,有理没理都会整他,叫他写标语、办板报都是在引他上钩,表面上给他一些甜头,实际是把他时紧时松控制在身边,让他老实点,也可以做到抓他几个小辫子在手里,叫他早点断了进什么大队领导层的念头。不信你们看,他干得再好,十年二十年他都还是一个写标语、办板报的!”

  张芝阳虽没有把刷标语、办板报的活干上十年二十年,但他的确一直是个刷标语、办板报的,活干得再好也不见大队领导给他一个什么特殊的奖赏。而且,不管爹那样的人的那一套说法对不对,张芝阳也的确终于挨了一回大队领导的整。

  我们生产队有一个从县城来的上山下乡的女知青,人们叫她小彭,我们这些孩子里嘴乖巧的叫彭姐姐,上过高中,和张芝阳算得上同龄人,人们私下都说她是上山下乡到我们大队的几个女知青中最漂亮的,我觉得也是,还公开在大人们中间说过,而且我后来还和她有过一段特殊关系,只是这是后话。张芝阳形单影只,和整个山村格格不入,有一段时间,他和这个小彭走得近了。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两人都上过高中,有共同语言,张芝阳虽然一沟人都看不起他,但不仅有文化,还长得高大白净帅气,要的是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男人的农村姑娘也许看不上他,城里来的女青年就未必了。事情后来发展到他们俩之间开始私下传信的程度。这大队就不能不管了。把两人弄到一间黑屋子里,互相传的信全部交出来,对两人交往也全部如实交待,说是对小彭没怎么样,但对张芝阳却差点以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罪论处,写了深刻的检讨书和保证书才过关,从此,他连正眼看一下小彭也不敢了。像爹那样的人则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地对人说:“不要看这回没有给他定个罪,但是,小辫子给他抓住了,只要需要,就可以拿出来,叫他断了还想这呀那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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