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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_向小舜【完结】(9)

  张芝阳就这么混着,年纪一天天变大,仅和女知青小彭有过几天最多可能也就到传信还没有拉手的关系,但就是这也已经是过去事情了,他现在面临的是他早该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了,沟里像他这个年纪的,除了娶不起老婆只有打光棍的都儿女成群了。可是,虽然他本人表现得不热心,好像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没什么,访遍了十乡八里待嫁的姑娘,却没有一个愿意嫁给他的,连“谈一谈”、“看一看”、“见一面”人家也不愿意。他不着急,他父母,还有那样多的热心肠,当然着急了,早已没有人相信他还会有什么前途了,着急的也就只是他的婚事了,但是,结果却是这样。我就几次亲耳听见我们沟里的姑娘们说:“嫁给他?嫁给他那号人是瞎了眼了!”在我们沟里,一个男人,能不能讨到老婆,那是头等大事的头等大事,关系到一个人的一切,包括他的尊严、价值、意义等等,除非他有望去干“国家工作”或当“国家干部”。这也难怪,像我们沟里的人,如果不能参加“国家工作”或当“国家干部”,他们的生活还剩下什么呢?连个老婆都讨不到,连女人味都尝不成,连传宗接代的任务也完不成,那人还真是活得只不过是“劳动工具”了。可是,看起来,张芝阳还真就把人活到这份上了,活得不仅只有当一辈子农民,连个老婆也讨不到了。

  第4章 太阳。引子。小房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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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这样发展下去,张芝阳再撑得住,他也有可能有一天不得不进行沉痛的思考,为什么这个世界就容不下他呢?难道就仅仅因为他多读了几天书?为什么多读了几天书就该落到这个下场呢?为什么他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就注定如此呢?

  面对现实,说不定张芝阳都在思考这些问题了。可是,突然之间,他的转机却说到来就到来了。高考恢复了,考大学不用那种形式的推荐了。

  他第一年没考上,第二年却考上了。家家都安装的有有线广播,每天三次准时播出节目,不是播出节目的时间也随时都可能突然响起,放两首革命歌曲,然后就播出一条最新指示或重要文件、重要讲话、紧急通知什么的。有线广播这个东西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它一响起,大多数人都会支着耳朵听,它发布的消息立刻就会传遍全沟,他们也常常为它发布的一条消息或最新指示什么的而激动好多天。

  我感觉到,广播里传出的东西总是既让人们恐惧,让人们看到自己的绝对渺小和被主宰,对一个外在无限强大的他者的绝对依附,你只有靠这个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外在无限强大的他者才能存活,但是你只要动一动就会遭到它毁灭性的打击,你得永远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又让人们看到无比巨大的希望和感觉到无比巨大的满足,看到和感觉到只有他们才是生活在一个无限合理、合规、美好的世界中的,这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们一刻也离不开那个他们依附的外在无限强大的他者,因为他们若敢动一下,尝试离开点那个他们依附的无限强大的他者,就注定会遭到灭顶之灾,还因为他们依附的那个外大无限强大的他者所做所为的那些不管多么不美好的、不合理的、可怕的事情都是必要和必须的,是那个无限合理、合规、美好的世界的实现所必需的过程和代价,是只为了他们的幸福美好生活,哪怕只是无限久远的未来的幸福美好生活。

  这天,有线广播突然响起,发出的一个通知竟是我们沟的张芝阳已被某某学院录取了,就是说他考上大学了,录取通知书已经到公社,请张芝阳本人带上大队的介绍信立即到公社领取录取通知书。

  这个消息在全村风传。这天,我在菜地里协助爹干活。这两年,我干活的时候是很少有的,因为一般时候我都在屋子里练毛笔字,这是从爹之命。听到人们在风传张芝阳考上了大学的消息,爹以他一惯的那种腔调说:“这些人又吃多了!”他的意思是他才不相信张芝阳会考上大学,但我感觉到我们沟、我们家的一个史无前例的转折关头是真的到来了,感觉到我的生活从此不会再同于从前了,说了声:“我出去看看!”就跑出去了。

  我跑出去的时候消息实际上已经完全传播开来了,但还是有一群自发组织起来的孩子负责义务传播,他们向四野干活的人们高喊:“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张芝阳考上大学罗!”继而,他们冲向一座小山去向山那边喊,山那边也属于我们沟的地界。我看到干活的人们在听到消息后几乎都是在发一下呆之后就扔掉手里干活的农具,急急忙忙赶回来,好多人都是像命都不要了,不走平时走的路了,见坎就跳,在庄稼地里横冲直撞,连妇女们遇到两三米宽的大沟也都是一跃而过,就像他们家发生了火灾,他们赶回家去救火似的。他们从我身边冲过去时,一个个目光如炬,神情狂乱,就像他们红了眼扑向战场一样。

  他们赶回来扑向哪里呢?茶壶嘴。这是他们凡遇大事必自发地聚到这里来的地方。男女老少都在赶往茶壶嘴,茶壶嘴很快就是黑压压一大群人了。但是,他们的样子大多数是激动而又呆傻茫然,人群中只有几个人在说话,而且他们说的也像没有人在听,沟里一时间显得寂静而压抑。

  我看见张芝阳那个平时最看不起张芝阳、在人前骂张芝阳不中用最多的二叔,“冲天炮”的二弟,他全身抖得如筛糠似的,脸和脖子都赤红得如抹了血,他像在向人索命似的见人就横冲过去,向他们叫喊、解说、乞求和威胁,但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都把他冷漠地看着,他又气又恨,嘴里又叫又骂。他终于断然放弃这样要人们听他的了,似乎要干出丧心病狂的事情一般地冲回去了,顷刻就出来了,把过大年才穿的衣裳横着披在肩上,一只手里提着个铁瓷脸盆,不知是拿的哪家的,一只手里拿着把镰刀,用镰刀狠命敲打着脸盆,瓷片飞溅,脸盆已被敲出几个坑来了,一整个脸盆完了,但他看也不看,只在敲一通脸盆后就扯破了喉咙歇斯底里般地叫喊:

  “七大队的人民听着!小房沟的社员群众听着!高观山脚下的父老乡亲听着!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张芝阳考上大学罗!还在屋头没出来请你们马上出来听着!害病没法下床的老人家你们也在床上好好听着!七大队二生产队的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小房沟九龙坝‘冲天炮’的儿子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小房沟九龙坝‘冲天炮’的儿子张芝阳考上大学罗!”

  他边敲脸盆边向沟的另一头走去,是要让沟里所有角落都听见他的喊声,看到他的人。那群孩子跟在他后边,他喊过之后他们也跟着喊:“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张芝阳考上大学罗!”他们所过之处,那些还泥塑般地站在那里的人纷纷给他们让道,有的人来不及让道就直接跳到水田里或滚下沟去了,张芝阳的二叔和那群孩子看也不看,就像是在发泄积压已久的深仇大恨似的叫喊着扬长而去。

  一会儿后,听不到张芝阳的二叔的声音了,终于反应过来的沟里人则活跃起来了。聚到茶壶嘴的人更多了,他们自发地分成几小群,激动地议论着,毫不吝啬地喷洒他们的口水子,就像发誓要用他们的口水子淹没全世界似的。人声,尽是人声,所有人都在尽力发出最大的声音,发表压倒众人的意见和观点。几乎所有出现在茶壶嘴的妇女都梳妆一新,把过大年才穿上身的衣服鞋袜穿在身上了。好多男人也是如此。却也有好多人把上衣脱了,光着上身在已有几百号之多的人群里如在无人之境地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一下也停不下来。一群自成一体地聚在那儿的年轻妇女和大姑娘特别引人注目,她们个个都算得上年轻漂亮,也显然比其他妇女更认真地梳妆过了,有几个姑娘头上还扎上了野花,平时要逢年过节她们才敢这样,就好像张芝阳考上大学的日子就是她们千载难逢聚在一起比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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